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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4章
    翟国境内永灵山支脉。
    崎岖蜿蜒的山路盘踞在群山间, 人们挑着扁担木料沿山路前进。从上向下望,数不清到底有多少人,细蒙蒙的雨幕模糊了他们的身影, 他们成群结队缓慢爬行,像一条踽踽蠕动的蚯蚓。
    敛雨客立在山顶看了半晌,足尖一点化作残影飞掠而下, 几个起落便来到了山路附近。
    挑扁担的人群中男女老幼都有,力壮者背负木料, 其余人则挑着扁担,几人合力运送货物。因山路太陡峭, 无法用牲畜驮运,这些杂役皆是满脸汗水,神色疲惫。
    “时辰到!停止行进, 分发干粮, 原地休息两刻钟!”前后传来嘹亮的号角声,命令传达, 队伍渐渐停了下来。
    敛雨客见状易容换面, 悄无声息地混入这群杂役之中,听身边的人低声交谈。过了一会儿,他身边忽然有个人问:“这位后生,你咋不吃饭?领头的没给你发?”
    所有杂役都拿着干粮饼吃得正香, 敛雨客不进食就显得格格不入。
    “我吃得快,你没看到罢了。”敛雨客道,“老人家不是翟国人吧?不知家在何处?”
    老头答:“我是郚城县人士,你恐怕没听过, 这是个小地方。两个月前那儿发了洪水,房子和农田都被冲垮了, 便携着一帮乡亲北上寻找生路,兜兜转转来了翟国。后生又是哪里人?”
    “家住西北。”敛雨客没有多说。
    那老头“呀”的一声,宽慰地道:“好歹来到这儿,翟王仁厚,总有活路的。”
    令流入翟国的灾民去修桥梁水坝、开垦荒山、采挖石矿,用劳动换取食物,亲手造房修路。这叫以工代赈,是翟国实施的救灾方略。
    敛雨客略作思索,轻声问:“老人家认为,能让百姓活下去的便是仁厚之君?”
    老头一愣,“这不仁厚,什么叫仁厚,后生是读过书吗?说话怎么文绉绉的……话说这两日我怎么没见过你,你瞅着脸生啊。”
    “我原本走在前头,体力不支落到后面来了。”敛雨客面色不变,做了解释后也没指望他相信,又问,“在老人家心中,一个好的君主该是什么样的?”
    老头被唬了一跳,压低声音几乎是惶恐地说:“我等平民怎可评论君主,后生不要再说了,否则你我性命不保!”
    敛雨客看着他瞪大的双眼,慢慢点了下头:“那我不说了。”
    藏在他袖中的陶俑小人有了异动,这几日商悯偶尔灵识枯竭会解除这具化身,让敛雨客带着小人继续赶路。没了商悯,他独身一人甚至能走得更快些。
    敛雨客趁旁人移开视线之际起身,像来时一样身影如烟云般隐入密林,了无踪迹。
    ……
    武国与鬼方正式开战了。
    商悯从随身携带的两面金蟾中取出密信后细细阅读,虽然有了心理准备,可还是不免揪心。待看到武国欲备派出使团与各国商议结盟事宜时,她眉头一松,感觉此事的确大有可为。
    派谁去商溯也已有决断。
    使节名商珩,今年三十余岁,论辈分商悯得叫他爷爷。他身份不高,手中无实权,但也不算低,毕竟是王族后裔,与商悯这一支血脉还颇为亲近。
    商悯仔细回忆,没能回想起来这位年轻的爷爷到底长啥样。
    “是遇到了什么难题吗?为何冥思苦想。”敛雨客问。
    “鬼方开战,我方才刚跟你提过。”商悯解释,“我父亲要派我一个爷爷出使他国,可是我亲戚太多,想不起来他是谁了。”
    她注意到敛雨客脸上神情不复以往轻松自在,不由多问:“敛兄似是也有心事?我解除化身不到半个时辰,是遇到什么了吗?”
    敛雨客并未立刻回答,转而问:“你有多少亲戚?”
    商悯琢磨了一下,“隐约记得老幼加起来千把人是有的,不记得有没有上两千。这事儿我不太了解,各国都设有宗人院专门管他们,除非逢年过节固定的祭祀日,大家聚得少。”
    敛雨客诧异:“这人可真不少……”
    “错了,真的挺少了。我武国建国本就迟了几百年,要想继承王位,又需要通过一系列考验,每一代都要死个把人。谭国建国也短,爵位又低王一等,他们的宗室人数和我们差不了多少。”商悯眼神真诚,“敛兄远离尘世太久,也不了解王朝体制,不如你猜猜,大燕传承八百年,皇族有多少人?”
    大燕皇族把五服九代之内的后代都算在宗室之内,商悯就是皇族没出五服的亲戚,只是不姓姬,名字不在主宗谱上,是在副宗谱上。要是商悯的娘不是去武国,而是她爹来宿阳,商悯就得改个姓,也能上皇族主宗谱。
    地方王族与皇族有所不同,不能算五服,按照礼法需以王的辈分为始上数三代、再下数三代,共计七代。这七代人才算是宗室成员,出了七代就是平民,与寻常百姓无异,既不享有特权,也不食俸禄,需要自食其力。
    若某小国国主爵位低王一等,为“公”或“侯”,计算宗室人数时该数几代又会有变化。
    武国王族尚武,王位的继承常常伴随着祖传的血腥仪式,所以不像别国宗室动辄数万人,但算上七代内的亲戚,千把人还是有的,可即便如此,也堪称人丁稀少。
    敛雨客沉思,往大里猜:“数万?”
    “敛兄还是猜少了,至少过十万!具体有没有二十万不知道。”商悯唏嘘,“当时我姥姥帮我找宗谱,我一看那么厚几摞子头都晕了。”
    “这些宗室靠什么活?百姓奉养,还是为官……”敛雨客头一次在商悯面前皱起了眉毛。
    “百姓奉养居多,当然也有不少人为官,我舅舅算混得比较差的,只是个四品官。往前数几代,太尉、丞相、御史大夫,要么姓姬,要么跟姓姬的沾亲带故。”商悯道,“许多地方官员也是如此。”
    宗室兴旺,才能更好地延续皇族统治,得利者当然会维护自身利益,在打压的同时适当用人,才是上上之策。
    武国也不能摆脱这个定律,不然商溯扶持自己亲弟弟干什么?宗室成员不全都是吉祥物,他们该办事还是要办事的。
    商悯想了想,又补了一句:“建朝之初,各国诸侯有八成始姓姬,郑、赵、旧梁皆为姬氏后代,分封后分宗改姓。因为同宗同源,最开始这几国王族是互不通婚的,过了好多代,才渐渐开始了联姻。”
    “也不知这样是对是错啊……”敛雨客忽而感慨。
    商悯明白他到底想要说什么。
    偌大的王朝总会在建立一段时间后腐朽,而腐朽不全然是单一因素导致的。
    镇守天柱的圣人后代,也会成为压迫百姓的山岳。谭闻秋将整个大燕视作实现她抱负的工具,利用这个工具搅弄风云挑起战乱压迫百姓。
    这个工具何以成为工具?因为大燕本身,已经从盛世的缔造者向盘剥他人的吸血虫转变了。
    商悯迟疑一瞬:“这一皇多王分封天下的体系,不是自然诞生的吧?它并非是随着时代应运而生的产物,而是被直接划定的。”
    “嗯?你猜到了,的确是这样。”敛雨客难得兴致不高,脸上没有一贯温和的神色,“有天柱,才会有一皇多王的格局。这样的格局不可改,否则谁来保证天柱存续?”
    “‘祖宗之法不可变’……”商悯想到了这句话,一时语塞。
    按照她前世的发展规律,分封之后会是集权,每一次王朝更替,权力就更向中央集中,此世已有王朝更替,也有诸侯国格局大变。
    燕皇试图集权,可是没成功。与其说他是败于能力不足,不如说他是败给了祖宗之法。
    祖命让他守天柱,他就要守。
    “拾玉,你可知,诸侯为何是诸侯,王族为何是王族?”敛雨客悠然问。
    “按照典籍上的解释,因为我们是圣人之后,是天命所赋的‘正统’。”商悯给出了直白的答案,接着笑,“怎么,敛兄今日要跟我论古今?好不容易听你讲点以前的事情,我可要洗耳恭听了。”
    敛雨客对于自身来历不肯多说,但是对于其他圣人相关的事情还是会说的。
    他不讲细节,只说得出脉络,例如某某年前发生了某某事。他讲的事情有很多没什么太大的参考价值,要么是在讲两千年前人如何与妖争斗,要么是讲某位圣人践行何道,有何成就。
    这些可以当历史课听一听学一学,能增进对妖的了解,但是对于“怎么彻底搞死复起的妖族”这件事帮助有限。
    就算问敛雨客,他也只能答:尽个人之力,集举国之力,联世人之力。
    “哪里是论古今。”敛雨客听到商悯的话后摇头,“你的回答不算全对,但也不错。为镇压群妖,百圣与之相战,最后妖族仅余九圣,人族圣人亦即将死伤殆尽,那九位妖圣被分别镇压于九根天柱之下,为使天柱封印稳固,剩余存活的圣人皆于天柱下‘还灵’,以命祭天。”
    还灵即身死。
    归于天地,肉身陨灭。
    敛雨客叹息,“圣人救苍生,功德庇后代,这有何不对?布下九根镇世神器后天下格局重定,圣人后代分散各地聚集人群,依圣命建立了‘虞’,大虞之下,又有各个诸侯统领各自的疆土。作为圣人之后,他们可受万民敬仰,享其贡奉,但也需镇守天柱,护佑百姓,必要时须得效仿其祖先,以命祭柱。”
    商悯的表情有了微妙的变化,“谭公祭天柱,不仅是因为他是国君,还是因为他是圣人之后?难道延续封印不仅需要自身气运汇聚,还需要自身有圣人血脉吗?”
    “两千年来祭柱还是第一次发生,是孤例,所以也从未有过没有圣人之血的国君献祭。”敛雨客思索稍许,“圣人先祖在何处还灵,圣人的后代就会在何处建立聚落,谭公的先祖还灵之地就在谭国。或许圣人后代献祭的确能更好地激发圣人残留的力量,毕竟这些镇世神器就是圣人们亲手铸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