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大运河渡口军营中。
商悯指着地图问:“马将军, 谭国可分出多少兵马守渡口?”
“算上近日能调来的,约莫八万。”马将军道。
这个数字不算少,但是比预料中要少。
商悯沉默了, “敢问谭国总兵力多少,能否告知?”
马将军这下不敢轻易回答了,哪怕商悯是站在谭国这边的, 这等重要情报也不能随便说。
各国打仗有个传统,就是把兵力往高里报, 以此达到威慑敌军的目的。谭国和大燕的兵力都有虚报。
商悯在燕军里待过,所以对苏归手下有多少人心中有数。六十万大军, 轻骑兵重骑兵加一起有六万,弓箭手十一万,剩下的都是步兵和凑数的辎重部队杂役兵。
根据在苏归处看到的战报, 谭国一方说自己强兵五十万, 这是标准的虚报。
当时大燕这边的司马知道了谭国的兵力还惶恐了一阵,可见谎报兵力确实能对敌人的士气产生一定的打击, 毕竟没人知道对方是不是真的有这个数目的兵。
谭国地域不算小, 但是气候却不适宜人居住。大燕司户在战前专门查了,说根据以往献上的户籍册,推测谭国总人口二百多万,哪怕举国之力, 短时间凑出五十万兵马根本不现实,这才提振了少许燕军士气。
“你们有三十万兵没有?”商悯怀抱着希望问了一句。
马将军表情有些勉强。
商悯扶额:“我就知道兵不够。”
“谭公仍在下令征兵,再过两个月情况会好很多,只是这场大战等不到两个月后。”马将军苦涩道。
“那二十万有吗?”她又问。
“这肯定是有的。”马将军苦笑, “调兵八万至运河渡口,实在是已经穷尽谭国之力了, 其他城池也需镇守,你读过兵书,应该懂。”
“我懂,运河渡口太过重要,八万兵守不算少,但是绝对不够。你可知燕军有多少?”商悯问她。
马将军只以为是商悯和她师弟断联之前曾经互通过情报,便连忙摆出洗耳恭听的姿态:“请阁下告知。”
“六十万,虽然是分批分头前往的,但是都行军这么久了,大部队也都抵达了战线,苏归手下这支主力军是最强的。”
商悯用没有起伏的语调陈述。
“我预计他攻下陇坪后,至少可以调骑兵两万、步兵十万来攻渡口。你运河驻守八万,不够,若要再分出点兵马配合突袭陇坪,更不够。”
谭国被逼到了绝路,但是还远没有被逼到极限。
谭桢大肆征兵,可是征兵的规模并没有达到全民皆兵的地步,只有当上至六旬老翁,下至舞勺之年的孩子都要参战,才称得上全民皆兵。
若是这样计算,五十万兵马是能凑齐的,不过这些人能发挥出多少战力?
商悯所说的具体兵力数量对谭国而言极为重要,是真正的只有燕军自己人才知道的情报。
哪怕是混进辎重部队的十方阁,也不太能摸清大燕军队的具体数量,只能从运粮的杂役兵和粮车的数量推断燕军至少出动了四十万人。
“也是我大意,虽然已经尽力往坏的地方想了,却没曾想谭国情况比我预料的还要严峻。不过也是……除了大燕,和你们谭国接壤的李国也已经开战,实在是抽不出兵了。”
商悯心中不断思索。
原本她觉得,在苏归带主力部队去攻打渡口之后,奇袭陇坪的计策是比较有可行性的,可是既然谭国一方兵力如此紧缺,就不得不改变计策了。
必须要用最少的人,取得最佳的战果。
商悯和郑留虽然要保谭,但他们二人其实对于谭国的情况都不太看好,他们一开始就知道,谭国几乎不可能赢。
说要保谭,重点其实并非是要让谭国赢,而是让谭国拖住大燕兵力,二者互相消磨实力,同时让谭国尽量挺得久一点,延续天柱的存续时间。
“马将军,你们谭国如果想继续存活下去,恐怕只有论持久战这一条路可走了。”商悯这时说话也不委婉了,她直接道,“若这条路也行不通,必要时刻,让谭公做好带兵流亡的准备吧。”
马将军腾地站起来,威严的面孔上怒意磅礴,手扶在佩剑上,手背青筋暴起,刀剑险些出鞘。
“胜负未定,谭国人和谭国共存亡!阁下为帮谭国而来,却要劝我们国君行弃国弃民之举,是何居心?”
“马将军不要误会。”商悯神情镇定,仿佛没看到她按到佩剑上的手,“将军与谭公护国之心,我如何能不理解?然而人死了才是真的没希望了。今局势动荡,或已到了王朝倾覆之时,诸国混战将起,谭公留得性命,未尝没有复国的一天。”
马将军被怒火席卷的脑袋顿时清明了,她这些时日太过焦心,骤然听闻这等言语丧失了理智。
意识到举止失矩,她连忙放下佩剑,对着商悯深深一拜,“在下失礼,竟以小人之心揣度君子之心,方才所言,请您不要放在心上。”
“我所说的也是句句发自真心。”商悯并不在意,只道,“陇坪的事,得从长计议。”
情报可以改变很多东西,但唯独改变不了谭国的硬实力。千般算计,万般筹谋,谭国自己不行,那怎么也带不动的。
谭国奋力一搏,确实有可以和六强国叫板的实力,可是,它面临的不是单个强国,而是大燕联军啊。
她起身在军帐中踱步,脸上是沉静的思索的神色,然后她在帐中的军事地图前停下,久久不语。
马将军见商悯如此,便道:“阁下比谭军更了解燕军动向,若有我军未知的情报,还请说出来,我召集军师和副将,也好集思广益。”
商悯转过身,直视马将军的眼睛:“将军没有看过我递给谭公的信件吧?”
马将军一愣,道:“没看。既是单独传给谭公的机密要事,我一个将军怎能私自查阅?”
从这句话就可以窥见马思山性情,她是忠国忠君循规蹈矩之人。
商悯唇角略微弯了一下,“我料想你也没有。”
“这话又是何意?”马将军不明所以。
马将军要是看了那封信,就该知道皇帝已经死了,反应不会如现在这么平静。谭桢不告诉马将军这个消息,其中顾虑颇多。
皇帝驾崩的消息并非是这大争之世里的一小朵浪花,而是可以引起剧变的海啸。
这则消息传到各方,各方会有不同的反应。
对于处在大战节骨眼上的大燕和谭国来说,这个消息最可能导致的变动就是攻谭之战中止。
因为这场以“妖”为借口发起的战争的正当性,会受到前所未有的质疑。两国大军的士气和打仗的决心,都会随着这个消息而起伏摇摆。
于燕军而言,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可只要宿阳没有传下止战的军令,他们就不能停下攻伐的脚步。只是一直没有接到明确命令,将士心中就始终不能放下顾虑。
他们会想,这仗本来就不该打,现在也该停了。他们还会想,若开打了,接着又传来止战的军令,那他们这些开打的士兵岂不是白白送死了?
心中犹疑,则士气低迷。士气低迷,则刀剑不锐。此乃兵败之先兆。
于谭军而言,即便因皇帝之死而看到了止战保国的希望,可是燕军一日未班师回朝,谭国就一日不能放心。
谭国因莫须有之罪遭受无妄之灾,面临亡国之难,此时军民一体,上下一心,决定破釜沉舟共抗大燕,士气正旺。
要是在这个关键时刻,将士们忽然知道有了止战的希望,与敌人玉石俱焚的勇猛之心眨眼就会散去,转而把希望寄托在求和与大燕撤兵上。
谭国兵力本就不足,要是谭军再丧失勇猛之心,如何能挡住三倍于谭军的燕军?
因此谭桢不能告诉手下将士这等消息,起码在皇帝驾崩的正式文书送达各国前,她不能说。
今各国诸侯就算收到了消息,也只是宿阳内应传来的小道消息,文书未下发,那“事实”便有可能变动。
没有任何一位诸侯会在这个时候丧失耐心,他们必须要等,等待确切的消息传达。
商悯想,有什么情报是燕军和谭军都不知道的?有什么情报是她现在就可以用上的?
剩下的答案自然就是这一条——皇帝驾崩,止战有望。
除此之外,还有什么人和事,是她和谭国能够利用的吗?
有,而且答案近在眼前——武国公主失踪。
在辎重部队和十方阁孙映合作时,商悯就有一瞬想过拿武国公主的身份当做幌子,这个身份很好用,在阻挠燕骑兵的同时能做到保命。
然而情况危急,商悯权衡利弊终究没能那么做,原因之一是她不确定燕军会不会一口咬定她是假货先杀了再说。
但若是同样的计策,换一个场合换一个情景,能起到的作用就截然不同,稳妥性也会大大提升。
“马将军,我有一计。若顺利,或许不费一兵一卒便可与我师弟接上头。”
商悯眼眸微闭,随后睁开。
“但此事,牵扯极大,又诸多不确定性。马将军掌管这一带谭军,得谭公命令配合我行动,我的谋划必须得到您的信任和支持,所以我愿意告诉您和谭公一些我本不打算告诉你们的事。”
舍得,有舍才有得。情况危急的当下,商悯势必要舍去自身的一些利益,才能换取更大的利益。
保守之举无法保谭,不肯去冒险搏那微小的成功率,就永远无法成事。
马将军面色一肃,心中泛起疑惑。
本不打算告诉他们的事……思及“无”只说她师弟在燕军,却不肯透露她师弟的身份,马将军心下已经有了计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