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微堂, 苏妙漪站在楼上窗口处,目送那些杂探的背影消失在茫茫雪色中。
“东家……”
祝坚的声音自身后传来,“我有句话不知该不该说。”
苏妙漪敛去了眼底波澜, 转头看向他。
祝坚欲言又止,“圣旨毕竟还未下达, 我们贸然将这些小报传出去,是不是不大妥当?万一, 我是说万一,路上出了什么岔子,圣旨今日没能下达军营, 咱们先放出消息, 会不会……”
苏妙漪打断了祝坚, “无妨。圣旨今日不到, 明日也会到,明日不到,还有后日。北境诸将若看见小报就即刻动身, 便有可能在年前拿下湘阳城。”
“这……”
祝坚惊愕地睁大了眼, “这怎么能行?小报是小报, 怎么能被当做圣旨、当做军令用?若是有朝一日,有人大逆不道地在小报上伪造圣旨、伪造军令,岂不是会闯下弥天祸事……”
话音倏然一顿。
心中不祥的预感似是成了真,祝坚僵硬地张了张唇,小心翼翼地试探苏妙漪, “东, 东家,二叔的传信,我能看一眼么?”
苏妙漪掀起眼, 静静地望着他,“传信我已经烧了。”
祝坚脑子里轰然一响,只觉得自己的猜测成了真,再开口时,脸色都白了,“东家……”
“传信是我看的,小报是我写的,而你们只是听命行事,什么都不知道。”
顿了顿,苏妙漪轻声道,“放心,此事我一力承担。”
祝坚僵在原地。其实他现在将那些杂探叫回来,还来得及阻止这一切,可不知为什么,他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眼睁睁地看着苏妙漪离开。
苏妙漪戴上斗篷,冒着风雪走出了知微堂。
刺骨寒风里,她回想起了方才烧毁的那封传信。其实祝襄送来的,算是一个喜讯,他在信上说,朝堂上虽然又陷入了战还是和的拉锯战,但情势已经逐渐明朗,想必很快就会有调兵的圣旨下达。待到圣旨离宫时,他一定第一时间传信来鄂州……
其实只要等祝襄的第二封传信便好了。
可苏妙漪偏偏有种可怕的直觉。一个声音不断地在脑海中提醒她——
时不我与,不能等了。
***
“那条能进湘阳的密道,大概有多大?”
苏妙漪回到驿馆,避开遮云找到了关山,将所有门窗都合上后,她问道。
关山不明所以,“你问这些做什么?”
“男子没法钻过去,是么?”
“嗯。长风哥哥他们试过,男人的骨架太大了,钻不过去。”
“那我呢?我能不能钻过去?”
关山惊愕地看向苏妙漪,“妙漪姐姐……”
“只要回答我,能,还是不能。”
关山迟疑了片刻,打量着苏妙漪,点头,”勉强可以……
“今日必须要有一个人去湘阳传信。若再晚一步,里面的人恐怕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苏妙漪将纸笔递给关山,“还记得路线么?把密道的地图画给姐姐。”
“……”
关山盯着她手里的纸笔,迟迟没有伸手来接。
苏妙漪蹙眉,催促道,“关山,真的来不及了,你快……”
“我陪你一起去。”
关山抬眼,直勾勾地望向苏妙漪,“我不会画劳什子地图,但我可以给你带路。”
“……”
“如果你可以去湘阳,为什么我不可以。”
关山口吻坚定,“都这种时候了,壮年还是老幼,男人还是女子,有区别吗?姐姐你要做救世的英雄,我也想。”
这一次,苏妙漪没有再犹豫,果断起身,“换身衣裳,我们出发。”
苏妙漪带着关山出城时,知微小报已经传遍了鄂州城。
遮云这头刚被知微堂的小报震惊得肝胆俱裂,转头就发现苏妙漪从驿馆消失不见了,而与她一起消失的,还有关山。
如此一来,苏妙漪去了何处,便昭然若揭。
遮云怔怔地站在空荡荡的驿馆里,第一反应是,若让公子知道了,他就死定了。可紧接着他又想,若公子真的能回来找他算账,那他就是死也值了……
知微堂的探子们迎风冒雪,动如雷霆。仅仅一日的功夫,就将小报在北境传得沸沸扬扬、人尽皆知!
上至边城守将,下至普通乡兵和寻常百姓,人人都知道汴京城里下了圣旨,要在年前起兵夺回湘阳城。
先不提北境的百姓们究竟是喜是忧,单是离湘阳城最近的踏云军大营,众将就已经吵得沸反盈天——
“总算能与北狄打上一场了!既然圣旨说年前要破城,那咱们今夜就该拔营动身了!”
“你疯了不成?调兵得要虎符,要军令,如今不过是个小报在这儿传扬,圣旨呢?我等可见到圣旨了?”
“你这话什么意思?难不成觉得知微堂是在假传圣旨?这是要掉脑袋的大事,他们有这个胆子么?”
“就算是他们知微堂的马跑得比圣旨快,可攻城不是小事,我等未见军令,怎能轻易行动?”
“知微堂的马跑得有没有圣旨快,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们若拖下去,北狄细作一定跑在我们前头!”
忽然有人冷笑道。
其余人面面相觑,“什么意思?”
“知微堂那个苏妙漪是个头发长见识短的,将发兵的诏令传得风风雨雨!难道你们就没想过,这消息迟早也会传到北狄细作的耳朵里,传进湘阳城?一旦我们跑得比细作慢,那这一战,必败!”
这番话倒是点醒了众人,叫他们齐刷刷变了脸色。
然而仍有人在迟疑。
“婆婆妈妈的,你究竟是顾忌圣旨真假,还是怯战?!亏你还是踏云军,难道没读过《踏云奇略》中,仲大将军反复强调的那句话?善战者,见利不失、遇时不疑、赴机在速!”
“是啊……如今北狄后方大乱,湘阳城中军力空虚,正是我们举兵破城、生擒拔都的大好时机!若等拔都平定了萧墙之祸,那怕是真的失利后时,反受其殃了……”
“等一等,再等等……”
“等等等!你们别忘了,当初仲将军和那数万踏云军,是怎么被闫睢拖死在涞城中的!”
一句话,结束了众人在营帐里的所有争论,氛围霎时降至冰点。
与此同时,苏妙漪已经驾着马,带着关山赶到了湘阳城外。
夜色如墨,二人猫着腰在荒草丛里摸索着那处通往城内的密道。
“姐姐,找到了……”
关山拨开杂草,指着洞口转向苏妙漪。
苏妙漪看向那逼仄狭窄、果然只能通行纤细身量的洞口,咬了咬牙,将身上厚实的披风脱了下来。
北风凛冽,温暖的披风一离开身,刺骨的寒意便侵袭而来,苏妙漪打了个哆嗦,蜷起的手指也微微颤抖。
“姐姐。”
关山担心地唤了她一声。
“我没事,走吧。”
苏妙漪攥了攥手,将披风丢在一旁,又动作利落地束起发、扎起衣袖,紧跟着关山钻进了那洞口中。
洞口狭仄幽暗,关山动作灵巧,又熟悉地形,在前头闷头开路。苏妙漪跟在后面,她虽纤瘦,可与孩童身量还是不好比,虽能勉强穿行,身上的衣裳却是被洞口突兀不平的石头划破,甚至连胳膊和腿上都传来了阵阵刺痛……
时间久了,苏妙漪只觉得眼前一片漆黑,都分不清是真的黑暗所致,还是窒息所致。到了最后,她脑子里几乎一片空白,只顾着手脚麻木地往前爬。
“姐姐,姐姐!”
伴随着呼啸而过的寒风,关山的唤声在耳畔一遍比一遍清晰。
苏妙漪蓦地回过神来,这才发现她们不知何时已经钻出了密道,正躺在一间后院的茅草堆里。
新鲜的空气冲入口鼻,苏妙漪深吸了两口气,总算慢慢缓了过来。她强撑着坐起身,眼前的黑雾散开,她一低头,就看见自己身上单薄的衣裳都被划破了,胳膊和腿上都留下了伤痕。
……这简直就是她苏妙漪有生以来最狼狈的时候。
“姐姐,你没事吧?”
关山也瞧见了她身上的伤口,关切地问道。
苏妙漪用袖袍遮住了伤口,哑声道,“无妨。只是得先想办法换身衣裳,这样出去,太惹人注目。”
关山想了想,“我知道一个地方。”
月黑风高,关山将苏妙漪搀扶了起来,在昏黑的街巷中一步三回头地朝前走去。
不过片刻,二人就从后门拐进了一间戏楼。湘阳城内兵荒马乱、满目萧索,唯独这戏楼里,竟还隐隐传来歌舞鼓乐。
关山带着苏妙漪摸进了一间无人的屋子,翻找起了衣裳,可女子的裙裳无一不是残破的。她们二人好不容易才从衣箱里翻找出一件完好无损的仆役旧衣。
苏妙漪一边换着衣裳,一边听着楼上传来的歌舞声。
关山忍不住望向苏妙漪,无声地动了动唇,“都什么时候了,怎么还有人又唱又跳的?”
听音律,并非是大胤的舞乐,更带着些异域风情,所以苏妙漪小声猜测,“或许是要去献舞的北狄女子?”
忽地想到什么,苏妙漪动作一顿。
关山心里咯噔一下,“怎么了?”
苏妙漪将腰间的系带匆匆系好,看向关山,“走,我们去楼上看看。”
关山愣住,“啊?”
“你且在这儿等我,我去找个人。”
“找人?找什么人?”
苏妙漪没有回答。她在屋子里观察了片刻,发现许是天色晚了,楼里除了穿着北狄服饰的舞女和乐师,还有几个打杂的仆役,没有瞧见一个北狄将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