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既落, 容玠就看见苏妙漪的身子明显一颤。可她仍是一动不动,似乎是被吓傻了的模样。
见她迟迟没有反应,容玠的耐心也耗尽, 他探手过去,捏住了苏妙漪的下巴。
尚未动作, 指腹下却是传来一片濡湿的触感。
容玠一愣,顿住。
下一刻, 苏妙漪却是自己仰起了脸。
一张泪眼婆娑、泣涕如雨的面庞猝然撞进容玠的眼眸里,恰如一座倾倒的山轰然坠进深潭,将那漆黑的潭水砸得烈烈轰轰、波澜壮阔。
“走, 去找那些人解毒……”
苏妙漪喃喃道。
她其实根本没听见容玠的话, 甚至也不知道自己流了眼泪。
在她的脑海里, 那一张张已经变得死白的脸孔消失后, 就只剩下一片空白。直到此刻,才勉强冒出一个念头——那些杀手既然会用毒,自然也会解毒, 现在去解毒, 或许还来得及, 还能保住容玠一命!
“走,跟我走……”
苏妙漪拉着容玠就要往外走,可她脚下虚浮,没走两步,双腿便是一软。
容玠喉头微动, 一把扶住她, 顺势将她搂进怀中。
然而苏妙漪一心要带他去解毒,拼命地挣扎起来,嘴里只重复着“解毒”两个字。
容玠的心像是被狠狠攥了一下, 他也随之收紧手臂,力道大得像是要将她楔入自己身体里。
“妙漪,妙漪……”
他有些急切地唤了两声,“没事的,我没中毒……”
苏妙漪挣扎的动作一僵。
容玠安抚地拍着她的后背,好一会儿才捧起她的脸,替她擦去脸上的眼泪,缓声道,“他们还未来得及在暗器上淬毒。”
苏妙漪慢慢地眨了眨眼,眼泪止住了。她再次看向容玠受伤的小臂,将信将疑,一开口,嗓音都有些哑,“你怎么知道……”
“你之前也见到了,那毒见血封喉。若暗器真淬了毒,我此刻已然毙命,怎么还可能好好地站在这儿?”
“……”
苏妙漪脸色仍是有些发白,她摇摇头,什么话都没说,执意带着容玠去街上找了个最近的医馆,将医馆里的所有大夫都叫来替容玠诊脉。
直到所有大夫都诊脉说只是皮肉伤,苏妙漪似乎才放心下来,只是神色依旧有些恍惚。
与她相识这么些年,这还是容玠第一次见到她如此模样。原本他还在为她的情难自禁而感到惊喜,可在医馆坐着坐着,那惊喜却逐渐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不安。
如今他已确认了自己在苏妙漪还占据着一席之地,可苏妙漪呢?她未必能接受这一结果。
容玠定定地望着苏妙漪,待大夫离开后,便伸手握住了她的手。这一握,他才惊觉她的手掌竟是冷得如同冰块。
苏妙漪看了他一眼,站起身,想要将手抽出来,“没事就好,我还有骑鹤馆的公务要忙,先走了……”
容玠却不肯放手,目光仍在她面上逡巡着,似是要将她看穿。
苏妙漪闭了闭眼,轻飘飘地,“都已经得到想要的了,你还想做什么?松手。”
容玠充耳不闻,“不可以。”
“……”
“苏妙漪,若我现在就这么放你走了,你打算躲我多久?几日,几个月,还是……再也不想见我。”
容玠问道。
苏妙漪的眼神飘忽到了一旁。
的确,她方才站起身时唯一冒出的念头就是躲起来,躲得越远越好,总之不想再见到容玠这张脸孔,也不想再回忆起自己方才暴露心迹的难堪……殊不知容玠竟如此敏锐,连她这点逃避的心思也能勘破。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容玠竟变得如此了解她?
苏妙漪和容玠二人僵持不下。
而一帘之隔,医馆内的病患和大夫来来往往,时不时传来匆促的脚步声和交谈声。
“你先松手……”
苏妙漪暗自咬牙,一边扭动着被攥在容玠手里的手腕,一边压低声音,“当朝宰辅,在这医馆里与自己的义妹拉拉扯扯、纠缠不休,成何体统?!”
容玠朝那帘子下晃动的人影看了一眼,面无波澜。
苏妙漪无可奈何地停止挣扎,“……容九安,你到底想做什么?”
“别躲着我。”
容玠低声道,“至少给我一个能挽回你的机会。”
隔间内倏然一静,被帘外的嘈杂声衬得格外死寂。
不知过了多久,苏妙漪才移开视线,极为迟缓地吐出一句,“……让我好好想想。”
容玠眉头一松,终于松开了手,露出笑容。
“好。”
***
从医馆离开,容玠便让遮云将苏妙漪悄悄送去了圣上赐给裘恕的庄子。
厅堂里一片愁云惨淡,众人皆是惊魂未定。
苏妙漪走进去时,就见两个仆役正郑重其事地朝坐在主位的裘恕和虞汀兰磕了几个头,随即离去。而虞汀兰身边唯一留下的一个侍婢亦是吓得脸色惨白,正在一旁悄悄拭眼泪。
“丹桂,你也走吧。”
虞汀兰拔下自己发间的唯一一支玉钗,递向丹桂,苦笑,“你我主仆这么些年,临到了,我却只有这一只钗能赠予你……”
丹桂连连摇头,虽强作镇定,可声音里的哽咽却是掩饰不了的,“丹桂不走,丹桂的性命本就是老爷夫人救下的,还给老爷夫人也是理所应当。”
“瞎说什么胡话……”
苏妙漪步伐顿了顿,走进去。
看见她,虞汀兰脸色一变,着急道,“你怎么来了?这种时候,你还过来做什么?”
苏妙漪避而不答,反问道,“你们都没事吧?”
裘恕脸色灰败,沉默不语,似是想什么出了神。
“我们没事……”
虞汀兰朝苏妙漪摇摇头,忽然视线越过她,“今日多亏了凌校尉。”
苏妙漪转头,顺着虞汀兰的视线望去,只见凌长风提着剑风尘仆仆地赶来,额上沁满了汗,俨然是四处奔走的辛劳模样,“这庄子里已经有了些护院,我方才一一见过,也都叫人查过底细了,都是些解甲归田的兵士……”
还有一点,他查来查去,发现这些人是容玠的手笔。
凌长风想了想,还是私心地没说出口。
容玠若邀功,大可自己来。他凭什么帮他说这些?
“莫说是看家护院,便是上阵杀敌也是够用的,所以你们不必担心今日之事再发生……”
凌长风本意是宽慰众人,可苏妙漪听在耳里却只觉得讽刺。她忍不住脱口而出,“这些护院再有本事,难道还能比踏云军有本事么?可今日,刺杀就发生在踏云军的眼皮子底下,而且真的没了一条性命。”
凌长风语塞,无言以对。
其余人也是神色各异。
很快,苏妙漪却回过神来,抱歉地看向凌长风,“我并非是对你有怨气,只是……”
她欲言又止,最终却是屈膝,向凌长风行了个郑重其事的谢礼,“多谢。凌长风,今日的恩情,我定会投桃报李、铭记于心。”
厅堂内诡异地静了下来。
凌长风愣住。
众人在厅堂里短暂地聚了一下首,便各自散开了。虞汀兰受了惊吓,早早地回屋歇息,而裘恕独自去了后院。
苏妙漪跟过来时,就见他用一把铁锹铲动着树下的土,而他身后,一架担架平躺在地上,盖着白布。
苏妙漪知道,白布下是今日遇害的老管家尸体。
如今整个汴京城里,怕是找不到人愿意来处理闫家的后事,所以裘恕只能自己动手。
铁锹一下一下地铲在土里,裘恕却突然像是泄了力气,蓦地将铁锹丢开。
伴随着铁锹砸落发出的“当啷”声响,裘恕在尸体边缓缓蹲下,微弯的背影显得有些不堪重负。
“……世叔。”
苏妙漪迟疑了片刻,还是走上前。
闻声,裘恕身形一僵,却迟迟没有转过头。
苏妙漪轻声道,“节哀。”
裘恕低着头,手指搭在那白布上,微微颤抖着,他哑着嗓音开口,声音里尽是疲惫和后怕,“有一就有二,有二就有三……今日这种事往后恐怕还会层出不穷……我是闫如芥,死有余辜,但其他人是无辜的……今日是覃叔,明日呢?会不会轮到……”
他的声音哽了一下,有些忌讳地没将那个人说出口。
苏妙漪垂眼,目光在裘恕和那蒙着白布的尸体上来回逡巡,沉默良久,才问道,“世叔,你想让今日之事不再发生,不论付出任何代价么?”
裘恕抬头,怔怔地望向苏妙漪,“你有办法?”
苏妙漪在裘恕身边蹲下,环住了自己的膝盖,缓缓道,“你有没有想过,那些百姓群情激愤地围堵着闫如芥,他们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我的命。”
苏妙漪摇摇头,“一条命,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比起这条命,我倒觉得他们更想看见你狼狈、崩溃、生不如死……”
裘恕苦笑,“我如今同过街老鼠一般,难道还不够狼狈?”
苏妙漪侧过脸,静静地看向裘恕,“可过街老鼠在被人驱赶唾骂时,只会仓皇而逃,是不会撑着一把伞的。”
撑着一把挡去污秽和骂声的油纸伞……
裘恕愣住。
苏妙漪叹了口气,“世叔,你越得体、越冷静,只会让那些人越想撕碎你最后的体面。唯有面无全非、体无完肤,才有可能让他们放过你。”
“……”
裘恕似有所动,神色复杂地看了苏妙漪一眼,随后收回视线,看向蒙着白布的尸体,陷入漫长的沉默。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苏妙漪几乎都要收回自己的提议,让裘恕只当没听过。
可就在这时,裘恕却出声了
他看向苏妙漪,喉头微微一动,“……别告诉你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