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妙漪身形一僵, 不可置信地转过身。
端王却已经消失在一片桂影里,只留下一句“言尽于此”。
“王公子同你说了什么?他愿意助你一臂之力吗?”
从垂花门出来,江淼就急切地问苏妙漪。
“……算是帮了吧。”
苏妙漪低低地应了一声。
“那就好那就好!”
江淼高兴起来, “没想到这个王炎还是有些用处嘛……”
苏妙漪低垂着头,以至于江淼并未能看清她苍白如纸的脸色, 和眉眼间隐隐浮动的阴翳和怒火。
回廊上,仆役提着灯替苏妙漪和江淼引路, 迎面却是撞上了另一队人,最中间那个披着斗篷,步伐迈得格外碎且缓慢。
“今日有客?”
那人不疾不徐地开口问了一句, 声音年迈, 却有些尖细。
江淼正欲分辨, 却听得她们身前引路的仆役似乎倒吸了一口冷气, 扑通一声跪下,“刘公公,您今日怎么过来了?”
刘公公……公公!
江淼一惊, 下意识抬头看向中间那人, 顿时对上一双精明锐利的眼睛。
端王的别院里, 出现个公公并不稀奇,因此苏妙漪并未太惊讶,仍沉浸在端王方才那番话里,也忽略了这位公公前还有个刘字。
“这二位娘子是……”
刘公公眯了眯眸子,看过来。
苏妙漪站在前, 江淼站在后, 一明一暗,任谁都会第一眼注意到站在亮处的苏妙漪。
跪下行礼的仆役连忙直起身,张口就要报上苏妙漪的身份, “这位是知……”
“民女江淼,拜见刘公公!”
江淼忽地从苏妙漪身后越了上来,挡在苏妙漪前面,不伦不类的行了一个大礼。
转眼间,二人位置颠倒。江淼站在了明处,而苏妙漪的面容被挡得严严实实。
刘公公的目光终于落在江淼身上,口吻有些诡异,“你说你叫什么?”
“……江淼。”
“江水的江,三水的淼?”
“正是。”
刘公公的神色愈发不对劲,“听口音,你是临安人?你是临安哪家府上的?”
江淼哪里有什么临安的口音……
苏妙漪后知后觉地察觉出什么,身形一动,想要上前,却被江淼不动声色地拦了下来。
“民女是孤儿,无父无母,平日里靠着测算占卜、看看风水的本事,糊口度日……”
回廊里静了一瞬。
“把头抬起来。”
刘公公的声音自头顶传来,情绪难辨。
江淼犹豫着抬起脸,目光再次撞进那双阴恻恻的眼睛。她只觉得像是有刀子在自己脸上剜肉剔骨一般,那视线冷冰冰的,叫她不寒而栗。
“江淼……呵,江淼……”
终于,就在江淼有些难以忍受时,刘公公移开了目光,一边意味不明地笑着,一边从她和苏妙漪身边行过,径直朝内院走去。
直到他们一行人的脚步声彻底听不见了,江淼才如释重负地长舒一口气,“快,快扶我一把。”
苏妙漪蹙眉,将她掺了起来,“你方才唱的究竟是哪一出?”
江淼气笑了,“苏妙漪,你平日里的聪明劲都去哪儿了?刚刚那公公姓刘啊!我不知道皇宫里有几个刘公公,但我知道你几年前唯一得罪过的一个公公,就姓刘!”
刘公公……
苏妙漪反应了一会儿,蓦地转向那提灯的仆役,“刚刚是哪位刘公公?”
仆役从地上爬了起来,“是刘喜,刘公公。”
“!”
苏妙漪眸光微震。
仆役将苏妙漪和江淼二人送出了宅门,便躬身退了回去。
“你今日可多亏带了我!”
江淼揉着膝盖,倚靠着苏妙漪往外走,“若不然,仇人见面分外眼红,你恐怕都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死的……”
“……确实。”
苏妙漪扶着江淼,却是心事重重,“只是那刘公公对你的态度,也很不寻常。他似乎,早就知道你……”
江淼没说话。
那刘公公的诡异之处,她自然也有所察觉,可她实在想不出缘由……
“或许是王公子总跟他提起我?话说回来,一个皇宫里的公公,为何要来王公子的住处?”
“……”
一阵车轮滚过石板的声响打断了她们二人的交谈。
苏妙漪循声望去,就见一辆马车停在了她的马车后头,而驾车的人正是遮云。
车窗的帘子被掀开,露出容玠那张朗月清风的俊容。他扫了一眼苏妙漪,便看向江淼,“劳烦你先行一步。”
江淼挑挑眉,原本还想着替凌长风捣捣乱,可被容玠那轻飘飘的眼神一瞥,到底还是缩了缩肩,转身上了苏家的马车。
苏妙漪也正憋闷着。除了容玠,似乎没有其他人可说,于是提着裙摆上车,在侧座坐下。
“脸色这么差……”
容玠垂眼打量她,“端王同你说了些什么?”
苏妙漪忍不住冷笑一声,“他同我说,千金散尽还复来。”
“……”
“说得好听,什么千金散尽还复来!散去哪儿,散去何处?是散进国库,散进那些权贵的钱袋里吧?!”
苏妙漪暗自咬牙,有些不甘,“这分明就是厚颜无耻,要趁火打劫……”
容玠沉默了片刻,才与苏妙漪解释道,“端王的意思,并非是让裘家把家财充入国库,而是送进皇室的私库。”
苏妙漪一愣,“皇室私库?”
“北境的局势,想必你也知晓了,此战一定要夺得先机。可朝中以楼岳为首的主和派,却怎么也不愿打这场仗。他们的说辞……便是国库空虚,钱粮不足,此战必败。”
“三年前便这么说……”
苏妙漪蹙眉,“可齐之远那桩贪墨案,不是已经罚没了不少赃银么?”
“你也说了,是三年前。莫说这三年里耗费了多少,就算国库有盈余,如今被楼岳一党把持,圣上也无力扭转朝堂上的局面。”
苏妙漪从容玠的话里品味出什么,“所以,皇帝只能向商户讨要钱财,而且越过楼岳、越过国库,才能真正地用在刀刃上?”
容玠颔首。
苏妙漪怔怔地坐着,一双桃花眸里风云变幻、瞬息万变。
起初找端王时,她只知道传谣者在宫内,却不知是哪位和裘恕结了仇的皇亲国戚。可现在,主战主和、裘家闫家、童谣、端王的“言尽于此”……
零零散散的诡异之处,在这一刻忽然被容玠的话串了起来。
“原来如此……”
苏妙漪动了动唇,声音清醒而冷冽,“我自小就明白一个道理,若想知道一件事背后的推手,只要看谁受益最多。受益者,就是凶手。”
顿了顿,她抬眼看向容玠,咬着牙一字一句地,“没有什么趁火打劫,而是纵火打劫。那首童谣,根本就是皇帝的手笔。”
“……”
容玠没有说话。
这便是默认了。
苏妙漪怒极反笑,眸子里燃起了火,原本听到那句“千金散尽还复来”时她还只是觉得荒唐和不甘,可现在却是更觉得寒心。
“他的手段怎能如此阴毒?三年前,裘恕还替他拉下了齐之远,那时你还告诉我,裘恕是皇帝的人。怎么,对自己人需要用得着这么龌龊的手段么?
他若真想用裘家的钱去打仗,难道就不能好好商议,就没有别的法子?是生怕裘家不愿意倾尽家产,所以就一点退路也不留……如此霸道,如此贪婪,这不就是过河拆桥、卸磨杀驴……”
说到最后一句,容玠的脸色已经变了。他蓦地挥袖,手掌覆在了苏妙漪唇上,阻止了她的口不择言,“这种话你也敢说?”
“……”
苏妙漪也回瞪向他,压抑了两日的情绪在这一刻喷薄而出,她微微侧开脸,恶狠狠地一口咬在了容玠的虎口上。
容玠眉心只是轻微拢了一下,直到苏妙漪松开牙关,才慢慢收回手,虎口上已经印着一道略微沁着血迹的齿痕。
“端王也知情,你和端王是一伙的……”
话音一顿,苏妙漪忽地想起什么,眼里浮起些怀疑和试探,“是不是你……”
容玠顿住,“什么?”
“他们放出童谣的事,你事先知道吗?”
苏妙漪没有多想,将自己的疑心脱口而出。
容玠眼底先是掠过一丝讶异,紧接着便有沉怒在翻涌,起伏间还透着些复杂的情绪——似是酸楚,似是恼恨,似是受伤。
“你怀疑我?你是怀疑我将裘恕的秘密告诉了皇帝,还是怀疑我撺掇了这件事,又或是两罪并罚,这一切都是我的坏主意?”
苏妙漪心口一紧。
她好像……说错话了……
恰巧这时,马车停了下来。
“罢了,当我什么都没说……”
苏妙漪不知该如何补救,于是只含糊着说了一句,起身就要下车。
手腕忽地一紧。
一股力道骤然将她扯了回去,她的后背跌倒在铺着黑色毛毡的座榻上,就在后脑勺要碰上车壁时,却被一只手掌托住……
眼前一片天旋地转,待苏妙漪再定神时,就见容玠俯身压了下来,将她卡在车厢角落的空隙里,眸光发涩地盯着她,“知道这秘密的人,不止我一个……”
“他们都是自己人,不会说出去……”
苏妙漪恼羞成怒,挣扎着想要推开容玠。
可容玠却单手扣住了她的一双手腕,另一只托在她脑后的手掌也加重了几分力道,修长的五指探入她的发间,与发丝绞缠,密不可分。
“他们都是你的自己人,而我却是心肠最黑、手段最狠的那个外人……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