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清这两个“容”字, 连凌长风都明白了容玠的用意。
他再次转向人群,指向那挂上去的檐铃,“你们别忘了, 苏妙漪是扶阳县主的义女,也是容玠的义妹。你们再放肆, 那便是不将县主放在眼里,还当街冲撞相爷的车驾, 该当何罪?!”
容玠方才带着苏妙漪进马车时,动作很快,以至于几乎没人看清他的面容。直到此刻望着那刻有“容”字的檐铃, 众人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 这苏妙漪背后不仅有裘家, 还有容家!扶阳县主远在千里之外, 不足为惧,可容玠却是刚上任的次相啊……
众人面面相觑,脸上已没了方才不管不顾的怒色。
凌长风扫视一圈, 也眼尖地瞥见了缩在人群最后的沈谦。他突然就明白了今日这群人为何会越过裘恕来堵苏妙漪, 也明白了刚刚是谁第一个叫出了他的身份……
眼见着沈谦又要开口, 凌长风直接从马车上削下一块锐利的木片,一挥手,剑身便击中那块木片。只听得“嗖”的一声,那木片便刺向人群后的沈谦,稳准狠地擦过他的发丝, 钉在了他身后的梁柱上。
沈谦脸色骤变, 连忙转身逃了。
而其他人也吓得不轻,终于朝两边散开,让出了一条路。
凌长风夺过车夫手里的缰绳, 亲自驾马,扬长而去。
一行人好不容易回了修业坊。
等了一夜的江淼什么都没问,拉着苏妙漪和苏安安去沐浴休息。
院子里的女使们也被江淼一齐带走了,只剩下容玠、凌长风和遮云三人。
三人倒是没将自己当外人,径直在正厅里坐下。遮云四处转了一圈,还替容玠弄了盏茶来。
凌长风坐在椅子上,对着慢吞吞喝茶的容玠干瞪眼。终于还是没忍住,问道,“怎么会闹成这样?三年前苏妙漪就答应过裘恕,不会将他的身份公之于众,甚至还为此和他签了契书,怎么昨日又突然放出那份小报?她究竟为了什么?”
容玠看了他一眼,“你我昨晚同时赶到修业坊,刚刚同时见到苏妙漪,你问我?”
凌长风没好气地,“别装了,就算她什么都没说,我猜不到,难道你还猜不到吗?”
容玠放下茶盅,低声念道,“白眼狼、戴草帽。闫家郎,裘家罩……听过吗?”
“这不就是今日满城都在唱的童谣么?”
“错。不是今日,而是昨日。在知微堂发出小报之前,这童谣就已经在街坊间开始传唱了。”
话说到这个份上,凌长风已经什么都明白了。
他愣愣地坐回原位,想起了自己第一年做踏白使,被派去匪寨打探消息的时候,与他同去的踏白使暴露了首尾,引得山匪怀疑,最后,那人是握着他的手,将匕首割开了自己的脖颈……
同伴的热血,比任何人都要更烫一些,烫得凌长风至今回想起来,手指都忍不住颤抖。
苏妙漪,又该有多痛啊。
内院,苏妙漪的寝屋里。
热气蒸腾,水雾弥漫。苏安安还在沐浴,而苏妙漪已经换上了单薄的素色寝衣,披着外袍,发丝湿漉漉地从屏风后走了出来。
江淼难得体贴地替她踢开了妆镜前的凳子,按着她的肩让她坐下,“你今日有福了,我可没给旁人绞干过头发。”
苏妙漪眼睫上还沾着水珠,脸上蒙着一层雾气,辨不清神情。她伸手,牵住了江淼的衣袖,“江淼,你得帮我。”
江淼动作一顿,“我能帮你什么?”
苏妙漪掀起眼,目光看向铜镜中的江淼,“我要见一个人。”
“你们怎么还在这儿?”
江淼从内院出来时,就见容玠和凌长风还像两尊大佛似的,一左一右地坐在两侧。
“她怎么样了?”
凌长风急急忙忙起身。
“没哭,但也不笑,只能看出来她很累。现在已经睡下了。”
江淼扫了一眼凌长风和容玠,“你们也回去吧,干坐在这儿有什么用?”
凌长风也回头看了一眼容玠,大有容玠不走,他也不走的意思。
容玠站起身,却在临出门时又问了一句,“她就没和你说些什么?”
江淼如实道,“她说她要见六合居的主人。”
容玠神色微顿,但却没太意外,颔首道,“我来想办法。”
江淼欲言又止,“她特意让我传信……”
容玠一愣,脸上难得露出些愕然,“你……传信?”
江淼摸摸鼻子,点头,“前段时间过中秋,我和那位王公子在湖上遇见了,后来也,也见了两三次。他给了我一个信物,让我若遇上什么事,就拿着信物去一间当铺传信……”
见容玠望过来的眼神多了些探究的意味,江淼脸颊微红,轻咳两声,“总之信我可以传,至于他愿不愿意见苏妙漪,我可不确定……”
容玠收回视线,“明白了,告辞。”
他转身离开,若有所思。
在临安时,端王便对江淼有些特殊,如今更是私下给了她能联络端王府的信物。而更重要的是,苏妙漪想要求见端王,不来找他,反而拜托江淼传信……
到了这个关头,苏妙漪这么做,绝不是想与他撇清关系,一定是在她眼里,这件事由江淼会更顺利。
如此看来,端王与江淼的关系,便有些耐人寻味了。
“那我也走了……”
看着容玠都走了,凌长风也知道自己不必再待着。
“你等等。”
江淼叫住了他,“苏妙漪是什么人你不清楚么?她绝不会对裘家的处境坐视不理,容玠现在指不定去找什么人帮忙了,你呢,什么都不打算做?”
凌长风似是被一下点醒了,飞快地疾走而去。
***
“凌长风!”
城郊大营里,仲少暄将那小报重重拍在了案上,第一次冲凌长风发脾气,“我看你是昏了头了!为了讨苏妙漪的欢心,你竟叫我一个仲家人去为他们闫家撑腰?!”
凌长风也是头一回见仲少暄如此模样,他们相识多年,又一起出生入死了三年,哪怕是在决策相左时,也未曾用口如此口吻。
好似被兜头泼了一盆凉水,他讷讷道,“就算闫如芥有罪,可裘夫人、苏妙漪,还有裘家那些下人、那些商铺的伙计,他们都是无辜的……”
“无辜?”
仲少暄蓦地起身,一手攥住了凌长风的衣领,死死盯着他,“他们无辜,旁人就不无辜吗?我的曾祖视闫睢为同袍好友,却被他背刺一刀,不无辜吗?那些因为闫睢枉死在涞城的踏云军 ,他们不无辜吗?还有那些没了丈夫和父亲的踏云军家眷,他们不无辜吗?!!”
“……”
“闫睢因为一己之私,害了那么多无辜的人,害得大胤这么年抬不起头来,如今轮到他的后世子孙,倒是有人隔岸观火地嚷起无辜来了……”
说着,仲少暄忽地想起什么,质问道,“那年我们在祠庙,听见有人寻找仲氏后人,那个人就是裘恕,对吧?你早就知道他是闫如芥了,却一直瞒着我,是不是!”
凌长风无言以对。
仲少暄狠狠推了凌长风一把,厉声道,“我告诉你凌长风,他闫如芥就算侥幸活下来,也该像阴沟里的老鼠,闷不做声地躲起来,永远活在黑暗里!既然他舍弃不了荣华富贵,非要堂而皇之地行走在阳光下,那如今被烈日炙烤、焚骨扬灰,也是他活该!”
凌长风踉跄几步,勉强站稳,他动了动唇,却发现竟不知还能再说些什么。
仲少暄胸口起伏着,半晌才略微平复了心绪。他闭了闭眼,抬手将桌案上的知微小报拾起来,揉碎在掌心,“……不去迁怒苏妙漪,不去向知微堂讨回我家祖上的兵书遗稿,已是我最后的底线。”
凌长风默然半晌,才拱手道,“多谢将军……”
语毕,他退出了营帐。
仲少暄抿唇,背过身,将手中纸屑撒入渣斗。
这头凌长风在仲少暄这儿碰了壁,另一边江淼却给苏妙漪带来了好消息。
“王炎回信了。”
寝屋里,江淼将信笺递给苏妙漪,“说是今夜可以约在此处相见。”
苏妙漪将那信笺接过来,展开看了一眼,先是一怔,随即却是扯了扯嘴角。
见她如此表情,江淼问道,“你知道这地方?”
苏妙漪抬手将信函烧了,“不能再熟悉了。”
竟是容玠三年前住的那间宅子,也就是有密室和暗道通往端王府,曾经还关过她一日一夜的那个鬼地方。
“我随你一起去?”
江淼问道。
苏妙漪看向江淼,似有所动,“多谢。”
江淼挑挑眉,“跟我还客气什么?”
从始至终,江淼都没问过苏妙漪,为何要见六合居的主人,更没问苏妙漪为何要拜托她传信。
晌午后,祝襄来了修业坊,还带来了汴京城内的消息和知微堂各地送来的急报。
“按照东家的吩咐,参商楼这几日的演出都已经停了。知微堂那边,虽然也时不时有人上门闹事,但比起裘家的产业,还是要好太多。”
苏妙漪将一个匣盒交给祝襄,“把它挂在知微堂外。”
祝襄愣了愣,掀开匣盒,发现里面盛着一副熟悉的对联,“这是……”
“是当年圣上赐给知微堂的。”
苏妙漪缓缓道,“一个月前,我刚让临安那边把对联刻在了梁柱上,将这幅真迹送来了汴京。没想到还真派上了用场……你将这对联挂上去,再有人闹事,便将他们扭送官府,治他们一个大不敬的罪名。”
祝襄应了一声,收下对联,继续回禀,“平日里汴京的小报,都会尽快同步给其他地方。可昨日的小报被我压了下来。所以现在只有与汴京相邻的几个州县得到了消息,临安那边暂时平安无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