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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6章
    又是一夜狂风骤雨。
    天光微熹, 汴京城里的花花草草蔫了大半,地上全是被吹落、又被碾进泥尘里,连最初色泽都分不清的剩蕊残花。然而一片狼藉的, 岂止是这些花草?
    一夜之间,州桥下最繁闹的几条街, 竟都像是被山匪洗劫过的荒乱模样。几乎每走十来步就能看一家家铺子的门窗被打砸,有的窗户破开了一个大洞, 有的则是连门板都碎成几块,倒在地上,而铺子里面更是一塌糊涂。这些遭了秧的铺面, 都有一个共通点, 那就是招幌上无一例外, 绣着偌大一个“裘”字……
    只是此刻, 那些招幌都被扯了下来,扔在地上。那裘字被利器划得看都看不清,一旁还用腥臭的鸡血抹了“闫贼”两个字。
    天光越来越亮, 街上的人也越来越多。众人掩鼻从裘氏的字画铺和茶楼前经过, 却没有丝毫畏惧、同情, 只露出痛快的神色,更有甚者,还往裘家的招幌上踩了一脚,吐了口唾沫。
    “白脸狼,戴草帽!闫家郎, 裘家罩……”
    随着日头逐渐升起, 童谣声又一次在汴京城的街头巷尾传唱开来。
    往日权贵云集的裘府门前,此刻亦是门庭若市。只是围堵在门外的人不再点头哈腰,而是满面憎恶;他们手上拿着的也不再是见面礼和名帖, 而是一篮又一篮臭鸡蛋和烂菜叶;嘴里高声嚷嚷的称呼,也从裘老板、裘大善人变成了闫贼。
    只是换了个姓氏,天下第一善人就在顷刻间沦为了天下第一恶人。
    善与恶、是与非,系于一姓而已。
    “还在娄县的那几年,我经常做梦,我总能梦见自己用各种稀奇古怪的方式与裘家拼争,有时输得一败涂地,有时也能大获全胜。只是斗倒裘恕的那些梦里,从没有今日这条路。”
    一条街外,苏妙漪坐在马车里,将车帘掀开一道缝,静静地望着不远处的裘府,“我从没想过,扳倒一个胤朝首富,竟是这样易如反掌……”
    马车内,苏妙漪的右手边侧座上,坐着虞汀兰和苏安安。虞汀兰面容憔悴、脸色发白,俨然是一夜未眠的模样,而苏安安扶着她的胳膊,眉头紧蹙着,眼神里的担心几乎都要溢出来。
    苏妙漪缓缓放下了车帘。
    裘府外的景象被隔绝在外,可人群的叱骂声却仍清晰地、一字一句地传入车厢。
    每多听到一句“闫贼”,虞汀兰脸上的血色就褪去一分。终于,她忍无可忍想要起身,却被旁边横出的一只手压了下来。
    “别过去。”
    苏妙漪无波无澜道,“你与裘府已经没有关系了。”
    虞汀兰僵住,怔怔地看向苏妙漪,“……这话是什么意思?”
    “从今日起,你不再是裘夫人。”
    苏妙漪从袖中拿出一页纸,递到虞汀兰面前,展开。
    “放妻书”三个字骤然闯入虞汀兰的眼里,她的瞳孔猛地缩紧,一把将那放妻书从苏妙漪手中夺了过来,不可置信地看一遍又一遍。
    直到确认那是裘恕的字迹,虞汀兰才红了眼眶,咬牙切齿地,“我要同他当面说个清楚!”
    苏妙漪攥着她的手微微加重了力道,怎么也不肯松手,“你如今已是裘家的下堂妻,还有什么好说的?”
    母女二人四目相对,陷入僵持。
    苏安安绷紧了神经,目光在苏妙漪和虞汀兰之间打了转,心跳如擂鼓。不过下一刻,她就毫不犹豫地拉住了虞汀兰,“夫人,你就听姑姑的吧,她这么做一定有她的缘由……”
    虞汀兰望着苏妙漪,忽然笑了一声,声音里尽是酸涩,“我知道。”
    车内微微一静。
    “小报、放妻书,这些都是他的意思,都是他早就与你商议好的……是不是?”
    苏妙漪的眼眸终于浮起一丝波澜。她慢慢地松开虞汀兰的手,抿紧了唇,不言不语。
    “你们是何时商量好的?是从他提前一步回京、发现京中已经冒出那首童谣的时候,还是从三年前,从他答应将凌氏家业还给凌长风的时候?他是不是告诉你,有朝一日,若是闫如芥的身份瞒不住了,知微堂便一定要抢在消息扩散之前,将他是闫氏后人的事揭发出去,以此撇清干系,不受株连……”
    说着说着,虞汀兰的嗓音便有些哑了,“他也早就想好了,要用这纸放妻书让我脱身,是不是?”
    半晌,苏妙漪才嗯了一声,“你的确是最了解他的人。”
    三年前,她为了凌氏家业与裘恕签下契书时,裘恕便在落笔前添了最后一条:一旦闫如芥的身份走漏风声,知微堂必须要在第一时间发出小报,将真相昭示世人;苏妙漪也要将提前写下的放妻书转交给虞汀兰,并安顿好她。
    外面的咒骂声忽然大了起来。
    虞汀兰蓦地伸手将车帘掀起,只见裘府的门缓缓打开,裘恕独自一人从府里走了出来。他一身墨蓝锦袍,手里握着把伞,就像是寻常出门一般,走下台阶后朝人群施了一礼。
    人群的咒骂声先是高了不少,可在真的看见裘恕时,竟又不自觉停滞了一瞬。
    “都这个时候了,他还出门做什么?”
    苏妙漪蹙眉,不自觉前倾了身子。
    虞汀兰攥紧了车帘,“裘家的铺子昨晚都被砸了,他若不出去,无人收拾这个烂摊子。”
    “那他也该多带些人手,怎么能一个人……”
    “当年被江湖中人悬赏追杀,闫家那些护着他的奴仆,几乎没有活口,尸骨无存,只留下他一个。如今东窗事发,他怎么敢再将无辜的奴仆牵连进来?”
    虞汀兰苦笑,“他说过,他出生在闫家,受祖父恩养,不论是背负骂名还是任人泄愤,都是理所应当。可旁人不该遭受这一切,更不该为他而死……”
    虞汀兰再次望向车外,只见围在裘府外的人群再次哄闹起来,蜂拥着朝形单影只的裘恕拥了过去。
    因裘府外聚集的人太多,衙门早就派了官差守在此处,以免生乱。官差们拦住人群,不叫他们近裘恕的身,可包围圈还是越缩越小,叫裘恕寸步难行。官差们拦得住人,却拦不住他们手里砸出去的烂菜叶和臭鸡蛋。
    裘恕撑起了伞,在一片骂声里往前挪动着步子。烂菜叶和臭鸡蛋砸上那绘有山水墨画的油纸伞伞面,顷刻间就将那伞面毁得不堪入目。
    虞汀兰远远地望着。恍惚间,好像又被拽回了数十年前,回到了在自家院墙上亲眼目睹闫家被抄家的情形。
    “他们凭什么欺负如芥哥哥……”
    自小病弱、连阵风都吹不得的虞汀兰,第一次站在那么高的梯子上,嘴里哭喊道,“他们那么多大人欺负如芥哥哥一个,我要去帮他……”
    她不知道闫家发生了什么事,也不知道闫如芥做错了什么。在她眼里,闫如芥始终是那个会偷偷翻过院墙来找她,给她带吃食、给她讲外面那些逸闻趣事的邻家哥哥,是她唯一的朋友,就像那只闯进她毫无生机的荒园里,带给她所有希望和色彩的小蝴蝶……
    “住嘴!他算你哪门子哥哥?你再唤一声,是想把我们全家都害死不成?!”
    虞老爷气得脸色铁青,招呼身边的下人,“还不把她给我拉下来?!以后这府上绝不能再出现闫如芥的名字,不,不,连一个闫字都不能提!”
    “我不!”
    虞汀兰眼里盈满了泪水,一双小手死死扒着院墙不肯松开。
    “都傻站着做什么?!”
    虞老爷怒不可遏地,“去拿锯子,给我把这梯子锯了!”
    脚下的梯子被锯断,被围追堵截的闫如芥消失在视野中,虞汀兰从墙头翩然下坠——
    “我最了解他,他却还不够了解我。”
    死一般寂静的马车里,虞汀兰忽然出声道。
    苏妙漪一愣,抬眼就见虞汀兰站起了身。
    察觉到她的意图后,苏妙漪一把拉住了她的衣袖,可却只是定定地看着她,什么都说不出口。
    虞汀兰垂眼,神色复杂地对上她的视线。
    “这汴京城里人人皆知,我与如芥情深伉俪,这绝不是一纸放妻书就能揭过去的……”
    “可你不一样,你并非闫氏血脉,此次又有擿伏发奸之功。只要和我这个自私自利的娘断干净,只要避过这阵风头,应是能安然无恙。”
    “苏行首,别蹚这趟浑水。就像当年的虞汀兰一样,头也不回地走吧。”
    这是虞汀兰第一次唤“苏行首”。
    “……”
    苏妙漪眸光颤动,手掌下的力道随之一松。
    虞汀兰缓缓将她的手移开,又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艰难地动了动唇,无声地说了一句什么。
    语毕,她便毅然决然地下了车,朝人群里撑伞而行的裘恕奔了过去。
    “夫人!”
    苏安安大惊失色,蓦地起身,却被苏妙漪拉住,死死按了回去。
    虞汀兰最后留下的那句话,苏安安没有听见,亦没有看清。可苏妙漪却准确地辨认出了她的口型。虞汀兰说的是对不起。
    “走吧。”
    苏妙漪闭了闭眼,对车夫吩咐道,声音虽有些沙哑,口吻却笃定不容置疑,“回修业坊!”
    马车径直离去,将被人群前遮后拥的一双患难夫妻远远地抛在了后头,消失在街头……
    一如当年在码头,在苏妙漪哭喊声里驶远的那艘货船。
    马车不知驶出了多远,直到再也听不见那些讨伐声,苏妙漪才垂眼,将裘恕早就写好的那纸休书一下一下撕得粉碎。
    撕碎的纸页飘落在柔软的地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