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后。
初秋, 天高气清、万里无云。
南薰门外,进出汴京城的车马络绎不绝,行人如织、熙来攘往。一辆青顶流苏、围着绸纱的华贵马车在其中尤为显眼, 马车外前呼后拥,跟着十数个牵着马、腰间佩刀的护卫, 从城门内鱼贯而出。
候在城门外等着进京的百姓们一见这架势,生怕冲撞了贵人, 连忙往两边避让开。
不过这队人马虽看着威严,却并不骄矜。护卫们牵着马从排队的行人身边缓缓经过,直到走到了远离人群的开阔地, 才纷纷上马, 挥鞭疾驰而去。马蹄扬起的尘烟, 愣是一点也没沾到行人身上。
“刚刚过去的, 是哪家王公贵族啊?”
有人忍不住打听。
前头刚好是个汴京人,转头答道,“错了, 刚刚那马车里坐的, 既不是哪位皇亲贵胄, 也不是哪位大人,而是一位行首……”
“行首?”
问话的人面露诧异,“原来是商贾啊。汴京城不愧是皇城啊,区区商户出行都如此气派!”
“什么叫区区商户!你可知那位是汴京城哪个行当的行首?是书肆行!就算你不知道汴京城的书肆行行首是谁,那知微堂呢, 知微堂总该听说过吧?参商楼的戏总该看过吧?刚刚那就是知微堂的老板, 唯一的女行首,如今骑鹤馆一人之下、众人之上的苏妙漪!”
这回不等那问话的人开口,前后左右的其他人却是闻声聚了过来, “那谁能不知道!如今山南海北,哪里没有知微堂!就连我们那穷乡僻壤的,也每日都等着看知微小报呢。要不是有知微小报,那些汴京城、临安城的新鲜事,哪会那么快得传到我们耳朵里……”
“可不是么。前年我们那地方出了个探花郎,宴请乡邻时谢父母谢恩师,最后谢的,便是知微堂那位苏老板!说是若无知微小报开拓眼界,若没有知微堂租借的那些藏书孤本,他断断不能有今日。那探花郎还说了,让孩子们多去知微堂的书舍,无需计较读什么,只要读书便有益处。”
“知微堂的确有名,可参商楼却是没听说过……”
“一看你就是小地方的。参商楼是知微堂东家另开的戏楼!只在汴京、临安几个府城才有,这三年请了些伶人唱戏,可都不是那些老套的戏本,都是现下最时兴的!最红的就是那册孽海镜花了,书就是知微堂出的,戏也是知微堂请人来唱的。听说只要一演孽海镜花,参商楼的戏票都被炒到了几千文,最离谱的一次甚至要十贯钱!”
“十贯……”
有人倒吸了一口冷气,“就是在最好的酒楼最好的雅间办个席面,也要不了十贯吧?这知微堂的东家定是赚得盆满钵满了……”
“参商楼这些钱算什么,知微堂最赚钱的还得是知微小报!听说小报最下面一栏的推广位,已是千金难求了。多少商户排着队等着呢,听说都排到明年了。”
“嘶……”
众人忍不住望向那已经消失不见的车马,“难怪那苏老板出行是这阵仗。”
离南薰门五里地的官道边,知微堂的车马停在了树荫下,像是在等什么人。
直到远处传来马蹄声,护卫远远地看了一眼,立刻转身回到车边传话,“东家,祝管事,人快到了。”
片刻的寂静后,祝襄掀开车帘走了下来。
与此同时,一辆马车驶近,停在了官道上。祝襄抖抖衣袖走了过去,将那辆马车的车帘掀开,里头坐着两个风尘仆仆、一脸沧桑的男人,一个年纪大些,见了祝襄连忙起身施礼,而另一个坐在角落里,模样年轻些,脸上却带着伤。
“祝管事……”
祝襄与他们说了两句,便退回了树荫下,隔着车窗回禀道,“娘子,是他们。您是打算在这儿问话,还是……”
车内传来一下一下的敲击声,是扇柄在车窗边沿轻叩的声响。
片刻后,敲击声停下。
一道婉转清越、慵懒却不失沉稳的女声自车内传来,“此处不便,去凌家的庄子。”
“是。”
城西,凌家庄子。
祝襄领着两个男人匆匆行过院子,将他们带进了一间屋子。几人一踏进屋内,屋门便被人从外合上。
一架缂丝山水的八扇曲屏横亘在屋内,隔绝了视线,叫人只能隐隐绰绰看见些影子,却无法窥探屏风后的情形。
祝襄在屏风前站定,转向那两个男人,出声道,“我们东家在此,有什么话,现在可以说了。”
年纪略大些的男人连忙朝屏风后施礼,“知微堂扬州分店掌柜袁甲,见过东家。”
见屏风后没有动静,袁甲忍不住朝祝襄看了一眼。祝襄朝他使了个眼色,袁甲这才直起身,介绍起身后的年轻男人,“这位就是我信中提到的屈稷屈大人,从前是扬州府衙的书吏,如今无官无职、一介白衣。三个月前,他刚成婚不久的夫人去寺庙上香、无故失踪,官府迟迟没有寻到人。可不久前,他却发现知州大人府上的一个妾室与他夫人生得一般无二……屈大人,剩下的你还是自己说吧。”
屈稷攥了攥手,上前一步,“我与三娘青梅竹马,情深意笃,一眼便认出那就是她!果然,她告诉我她是被人强行掳到府上、被囚困至今……”
说到这儿,屈稷的脸上已满是痛恨和愤慨,“堂堂知州,竟做出这种欺男霸女的强盗行径!我告官无门,想要带三娘走,可那人却矢口狡赖,竟还无耻地说……说三娘就是他从青楼赎回来的娼妓,还伪造了卖身契!我若想带她走,还得将一千金的赎身钱还给他,若给不出,三娘就只能继续做他的妾……”
见屈稷心绪起伏,有些说不下去,袁甲不忍地开口接话,“屈大人给不出这赎身钱,不仅没要回夫人,还得罪了知州大人,最后官职被罢免了,还险些有血光之灾。他自知斗不过知州大人,只能找到了知微堂,想让我在小报上公开知州大人的恶行。可这事关重大,我只能手书一封,上报给东家。东家回信说要见见人,我这才带上屈大人,一路快马加鞭地赶来汴京……”
屈稷抬眼,直直地看向屏风后,忽地屈膝一跪,往地上叩首,“知微堂一字,天下皆知,还望苏老板怜悯,还我们夫妻二人一个公道!”
男人的额头叩在地上,发出又沉又重的声响。
三下之后,屋内陷入一片死寂。
不知过了多久,屏风后才传来苏妙漪无波无澜的问话,“他说那是从青楼赎出来的娼妓,你却说那是你夫人,他有卖身契,那你可有何证据?”
屈稷咬牙,“就在我被免职后,一伙盗匪闯进了我家,纵火行凶,所有能证明三娘身份的物件全都毁在那场了火里,就连我也差点命丧火海……”
“也就是说,你空口无凭。”
苏妙漪不为所动,声音平静得有些漠然,“一面之词,叫我如何相信你?你这故事,若换作我来写,还有另一个版本。你身为扬州府的书吏,费尽心机想要巴结上峰,不惜用美人计,以自己的夫人为筹码……”
此话一出,屈稷倏然变了脸色,蓦地抬眼,不可置信地瞪着屏风后那道模糊的身影。
可他刀子似的目光却对苏妙漪没有丝毫妨碍。
她语调缓缓,继续道,“你本想卖妻求荣,可却没得到自己想要的,还折了个夫人进去,所以恼羞成怒,反过来诬陷知州大人的名声……”
“苏妙漪!”
屈稷霍然起身,脸色青白,怒不可遏地对着苏妙漪直呼其名,“你若不肯帮忙便罢了,为何还要让我千里迢迢来这汴京一趟,然后又如此羞辱我?!”
屈稷恼恨地转身便要走,可没走几步,面前却骤然横了两把刀鞘,竟是被守在门口的两个护卫死死按住了肩,桎梏住了胳膊,被迫跪了回来。
屈稷愕然地叫嚷起来,“你们要做什么……”
连一旁的袁甲也慌了,“东家,这是……”
祝襄看了他一眼,他这才悻悻地闭上了嘴,可却担忧地望着屈稷。
“祝襄。”
屏风后,苏妙漪轻飘飘地唤了一声。
祝襄转身绕过屏风,片刻后又折返了出来,手里却捧着一个匣盒。他走到屈稷面前,低下身,将匣盒掀开,里头的金光霎时刺痛了屈稷的双眼。
“屈大人,做人要看得开一些,有些事情既已覆水难收,强求还有何用,倒不如放手。扬州的知州大人,毕竟姓楼啊……楼家的妾和你屈家的妻,孰高孰低,你不会不知道吧?令夫人有此变故,未必不是她的造化。”
屈稷额上的青筋瞬间暴起,他挣扎着想要起来,却被护卫牢牢地压了下去。
“只要你管好自己的嘴,不再揪着此事到处声张,楼家给你的好处远远不止这匣金珠。等你有了权势富贵,要什么样的美人没有,我们参商楼最好的伶人都任你挑选。往后你夫人走她的阳关道,你走你的独木桥,你们二人各自安好,如何?”
屈稷死死盯着那匣金子,目眦欲裂,眼珠都变得猩红。他咬牙切齿地,“原来你们知微堂和楼家是一丘之貉,你苏妙漪就是楼家的一条走狗……”
话音未落,屏风后便响起“砰”地一声拍桌,似是动了怒。
紧接着,屈稷眼前便是寒光一闪,朴刀出鞘,刀刃直接悬在了他的颈间。
“敬酒不吃吃罚酒……”
随着一声冷笑,一道高挑曼妙的倩影就从屏风后快步走了出来,居高临下地站到了屈稷面前。
苏妙漪今日穿了一袭烟紫色的窄袖长裙,裙摆上绣着一片片藤萝花枝,却被外头罩着的玄色披风遮去大半。乌发半挽,发髻上简简单单地簪着一支梅花簪,两只冰蓝色的滴珠耳坠缀在雪白的耳垂上。
那张略施粉黛、却仍是昳丽不可方物的面庞,较之三年前,就像是被冷雨侵袭后的一枝独秀,看似沉静了下来,实际却是愈发得浓烈的色泽,明艳而张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