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昏昏, 仲桓祠庙外仍是人声鼎沸、喧闹得很。不过里头祭拜的人大多都已经散去了,留下的都是些趁着仲桓祭日来摆摊的商贩货郎和将祠庙当做夜市游逛的百姓。
今年,在知微堂摆出来的《踏云奇略》面前, 其他摊子都相形见绌、云愁雾惨。
“长风!”
新书都卖光了,凌长风刚差使人收了知微堂的摊子, 就听见身后传来一道熟悉的唤声。
他转头,目光逡巡了一番, 才终于在拐角暗处看见了鬼鬼祟祟的仲少暄。
“……”
凌长风将周围的人都打发走了,走过去和仲少暄汇合,“你正常些, 别叫人当成贼抓起来了。”
仲少暄赶紧挺直腰杆, “上次你同我说过的事, 考虑得怎么样了?”
凌长风摸摸鼻子, “再等等吧,还不是时候。”
仲少暄嘀咕,“都等一个月了, 还等……等你家那位苏老板?我可告诉你, 再过些时日, 我就要走了。苏妙漪和我,你必须得选一个。”
“行了行了……”
仲少暄越说越不像话,凌长风头疼地打断了他,“不说这些了,先进去祭拜仲将军吧。”
二人趁着无人注意时进了祠庙。祠庙里烟雾缭绕, 尽是焚燃香火和冥纸的烟熏味, 还掺杂着红枣、蓼花糖等祭品的气味。
凌长风走在最前面,挥挥手,撇开被风吹到脸上的纸灰。确认祠庙大堂里空无一人后, 他才将仲少暄叫了进来,又轻手轻脚地将堂门掩上,只留了一条缝。
凌长风关门的时候,仲少暄已经将自己带来祭祖的供品通通拿了出来。按照胤朝风俗,他是仲桓曾孙,不仅祭拜的供品与寻常人不一样,就连焚燃的香也有不同。
凌长风和其他来祭拜的百姓一样,只能敬三支黑色签头的香。可仲少暄身为仲氏后人,燃的香却是黄色签头,而且签头上还缠裹了金纸。旁人只要一看这签头,便能猜出他的身份,这也是仲少暄不敢白日里来祠庙的缘故。
“我去门口替你望风。”
凌长风敬完香后,就自发起身,把守在了门后。
仲少暄也上完了香,一边跪在蒲团上烧祭品,一边跟着老祖宗碎碎念他这些年在踏云军中的功绩。
凌长风靠在门边,听得也有些心痒痒。
正当他听得入神时,门外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凌长风心里一咯噔,连忙压低声音朝仲少暄提醒,“邵兄,邵兄!来人了……”
仲少暄一惊,好在香和祭品都烧完了,他手忙脚乱地收拾起来,还不忘将自己的三支香摁进香炉里,让香灰彻底掩没了显眼的金色签头。
与此同时,凌长风透过门缝朝外面看了一眼,只见两个人影越走越近,转眼间已经到了祠庙外。祠庙外的灯烛将其中一人的面容照亮,落进凌长风眼里。
怎么会是他?!
凌长风错愕地睁大了眼。
“还愣着做什么,快走……”
仲少暄已经将自己祭拜过的痕迹收拾干净,匆匆赶到了凌长风身后,抬脚就要往外冲。
人都在门口了,这时候冲出去定会被撞个正着!
凌长风二话不说,一把将仲少暄扯住,飞快地扯着他往供桌下一滚,桌布盖下来的一瞬,祠庙大堂的门也被人从外推开。
“这门怎么关上了……”
“许是被风吹的。”
这两人的声音凌长风都不陌生。
前一个,来自白日里才与他打过照面的住祠僧人。而后一个,就是他方才看见的裘恕!
裘恕来祭拜仲桓,这倒是没什么稀奇。可为何偏偏同他们一样,要等到晚上、等到祠庙里无人的时候?
察觉到凌长风的表情不对,仲少暄不解地看过来,指了指供桌外头,向他使了个眼色:外面的人你认识?
凌长风眉头微蹙,没有动作,仍竖起耳朵听着外头的动静。
可裘恕和那位住祠僧人却都没有再说更多,供桌外只剩下上香、烧祭品的窸窸窣窣声,听得仲少暄都昏昏欲睡,忍不住打了个无声的哈欠。
不知为何,裘恕这三支香似乎烧得格外慢。
凌长风蹲得腿都快麻了,才听见他们二人收拾东西离开的脚步声。
临走前,裘恕和那住祠僧人又低声交谈了几句。
“今日那仲氏后人可曾来过?”
“未曾。”
“若有他的消息,烦请第一时间告诉我。”
“……”
“怎么了?”
“仲氏后人与知微堂交情不浅,您直接去问苏老板,岂不是更容易些?”
说话间,二人已经走出了祠庙,裘恕回答了什么,凌长风也听不清了。
待到外头彻底恢复寂静,仲少暄和凌长风才从供桌底下爬了出来。
“刚刚那是什么人?找我做什么?”
仲少暄一瘸一拐地直起腰,朝裘恕和那僧人离开的方向看了一眼,转头就见凌长风正目不转睛地盯着一个方向,“看什么呢?”
他顺着凌长风的视线看去,只见供桌上的香炉里,多出了三支格格不入、黑底印着金色经文的高香香签。
仲少暄也愣了愣,盯着那从未见过的香签,“这是……什么香?”
凌长风摇了摇头,“我也没见过。”
仲少暄却是心大得很,没再继续研究那香签是何来历、有何用途,转而催促凌长风,“行了,我们也快走吧。别又被什么人堵在供桌底下了……”
仲少暄转身就走。
凌长风也迟疑着收回视线,可刚跟着仲少暄走出几步,却还是折返回来,一边双手合十朝仲桓的塑像拜了拜,一边将那三支高香香签拔了出来,收进袖中。
***
从仲庙里出来,凌长风便和仲少暄分道扬镳。夜色已深,仲庙外已经没了车马,凌长风便只能揣着袖子里那三支高香,一路疾走赶回了家。
巷子里停着一辆从未见过的马车,凌长风却并未往心里去。
他径直进了次院,看见树下坐着的熟悉身影后,登时加快了步伐,张口便道,“苏妙漪,你猜我今天在哪儿看见了裘恕那个狗……”
“狗贼”二字还未出口,苏妙漪忽地转过身来,笑靥如花地打断了他,“你回来了。”
“……”
凌长风怔住。
下一刻,苏妙漪略微侧了侧身,凌长风这才看清树下坐着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两个人。坐在苏妙漪对面的妇人,一身锦衣罗裳、翠玉明珰,五官与苏妙漪有几分相似,神韵却大不相同。
他瞬间猜出了此人的身份,袖中攥着那三支香签的手微微一松,结结巴巴地唤了一声,“裘,裘夫人?”
虞汀兰也在不动声色地打量凌长风。
尽管凌、裘两家从前的交情匪浅,可她从不过问裘恕生意上的事,也不怎么出门,所以尽管听闻过这位凌少爷的名声,可却从未打过照面。
凌长风一路狂奔回来,脸上本就汗涔涔的,此刻顶着虞汀兰犀利的目光,更是心虚紧张,额头上沁出了豆大的汗珠,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摆。
他求助地看向苏妙漪,却见她也一脸不大正常的笑容,甚至还主动凑过来,拿出绢帕替他拭去额上的汗珠。
“你去哪儿了,怎么跑得满头是汗?”
凌长风身子一僵,眼睁睁地看着苏妙漪动作,喉头滚动了一下,“……你中邪了?”
苏妙漪置若罔闻地垂下手,下一刻,却牵住了凌长风的衣袖,转头看向虞汀兰,一字一句道,“娘亲,他就是我的意中人,凌长风。”
“意中人”三字宛若一道惊雷劈下来,在凌长风脑子里轰然炸开。
直到将虞汀兰送走后,凌长风耳畔仍回响着那声“意中人”,整个人晕晕乎乎的站在院子里,像是魂都没了。
等苏妙漪折返回来,他才勉强清醒,目光轻飘飘地落回那张如花似玉、娇俏慧黠的脸上,有气无力地抱怨道,“苏妙漪,你不能总是这样。一声招呼都不打,就当众玩弄我的感情……我最后一次警告你,要是再拿我当挡箭牌……”
顿了顿,他的声音里带了些咬牙切齿,“至少得提前同我说一声!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与虞汀兰周旋了大半日,苏妙漪已是心力交瘁,听了凌长风这话,笑容愈发讪讪,“那我现在就得告诉你一声了,你不仅得冒充我的意中人,还得跟我……定个亲。”
“……定亲?”
凌长风又一次恍惚了,不可置信地重复道,“你要同我定亲?”
“是。”
凌长风张了张唇,不抱什么期望地问,“来真的来假的?”
“……骑鹤馆那群人用在室女冲撞财运的卦象困住了我。所以我只能先把婚事定下来,才能从长计议。”
凌长风屏住的一口气瞬间叹了出来,恼羞成怒地原地打转,“我不干!苏妙漪,你这就是在羞辱我!”
苏妙漪看向凌长风,笑意敛去,神色郑重了些,“贸然把你扯进来,是有些不妥。可凌长风,难道你就不想尽快扳倒裘恕,把凌家的家业夺回来吗?我原以为,我们是一路人。”
“我们自然是一路人……可为了一个裘恕,真的要做到这个地步,连自己的婚事都要搭进去?”
“只是演戏而已,和扶风县的那一出有什么区别?”
苏妙漪思忖片刻,“我已经想好了,先办文定之礼,再以你还在孝期为由,将婚期推迟到三年后。如此,便足够堵住骑鹤馆那些行首的口。我可以和你约法三章、起誓发愿,只要等我进了骑鹤馆、拿到了证据,这桩婚事就此作废。到时对外就说,都是我的错,是我朝三暮四、执意毁婚,你就不必担心自己名声有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