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黯淡, 暮色昏昏。
大相国寺后巷的客舍里,小小的一张书案上堆满了笔墨纸砚和一沓一沓的书稿。书案两边相对坐着奋笔疾书的凌长风和瘫在椅子上用书稿盖着脸打瞌睡的仲少暄。
总算誊抄完了手头的书稿,凌长风长舒一口气, 放下笔,揉了揉发酸的手腕。这两日他誊抄的书稿几乎都快赶上他从前二十多年加起来写的字了……
凌长风扭着脖颈, 抬眼就看见仲少暄正睡得打鼾。
“……”
凌长风只能无奈地把仲少暄跟前还没抄完的最后一部分书稿拖到了自己跟前,一边甩着手腕继续誊抄, 一边在心中暗骂了几声仲少暄不肖子孙。
其实他与仲少暄原本是一类人,都是那种看见密密麻麻的字就开始头晕目眩、昏昏欲睡的,可说来也奇怪, 这两日他整理仲桓的遗稿, 却是一次瞌睡都没打过。
或许是因为对这位仲大将军心生敬畏、不敢怠慢, 又或许是因为仲大将军笔下的每句话都有莫名的力量, 叫凌长风不由自主地沉醉其中。
屋外天光隐去,凌长风起身点亮了一盏烛灯,就回到桌边继续誊抄最后几页书稿。
只抄了几个字, 凌长风就发现了这几张与前面的区别。前面的书稿大多都是仲桓总结出的武学兵法, 可这最后却是他本人的自传, 写的是他少时志向和从军缘由。
「仲氏无怯,自幼崇武,最重侠义,志在结交游侠、快意江湖,一剑荡平天下不公事……」
凌长风愣住。
世人皆传仲桓在沙场上是如何的运筹帷幄、决战千里, 却从不曾听说过, 这位将军在未从军之前,竟也与他这个纨绔一样,想做个替天行道的侠客。
凌长风忍不住放下了誊抄的笔, 一字一字地继续往下读。
「然阅尽世情,终有所悟:小侠锄强扶弱,豪侠救国救民。自此,愿将腰下三尺之剑,既斩奸恶、除邪魔,亦定四海、横九野。」
最后,仲桓引用了《少年行》中的一句诗做结尾——
「孰知不向边庭苦,纵死尤闻侠骨香。」
凌长风怔怔地盯着那几行被雨水洇湿的文句,只觉得那锋锐字迹也如同一把利剑,劈开数年混沌。
晚风从窗口席卷而入,将他手中薄薄几页书稿吹得簌簌作响,亦在他心中掀起狂风骇浪,迟迟不能平息。
***
夜色浓沉时,裘府的马车才将苏妙漪送回了家。
苏妙漪走进次院时,就听得隔壁的主院里传来“铮铮”剑鸣。她秀眉一蹙,折返到院门口,朝主院一瞧,果然看见凌长风竟然大晚上在院子里练剑。
明明让他这三日要寸步不离地跟着仲少暄……
苏妙漪沉着脸,抬脚朝他走过去。
凌长风今日像是有心事,没听见苏妙漪的脚步声,仍自顾自地练着他的剑。直到旋身时,眼角余光瞥见一道身影,才神色一凛,下意识抖转手腕,将剑锋刺向来人——
“凌长风!”
熟悉的女声响起。
凌长风回神,这才看清站在不远处的竟是苏妙漪,连忙收了力道,剑尖朝旁边一斜,悬停在了苏妙漪的颈边。
“……”
凌长风后怕地出了一身冷汗,整个人脸色铁青,难得对苏妙漪吼了一句,“你不要命了?”
苏妙漪垂眼看了一眼自己颈边架着的壑清剑,脸色也不大好看,“你哪根筋搭错了,大晚上在这儿逞威风?!我不是让你跟着仲少暄吗?”
凌长风一言不发地收回了壑清剑,径直走进屋里,双手捧着一书盒走出来,郑重其事地递给苏妙漪,“仲将军的遗稿都在这儿了。”
苏妙漪脸上这才阴云散尽,小心翼翼地接过书盒,直接在廊檐下的台阶坐下,掀开盒盖将书稿拿了出来,“太好了……”
“苏妙漪……”
凌长风抱着壑清剑在她身边坐下,唤了她一声,却欲言又止。
苏妙漪翻看着书稿一页一页确认,有些心不在焉,“说。”
“你觉得……”
凌长风的话到了嘴边,又顿住。
他这吞吞吐吐的样子倒是吸引了苏妙漪的注意力,她终于抬起头,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警惕地,“你是不是做了什么亏心事?”
凌长风张了张唇,刚要下定决心开口,却忽然嗅到了一丝清凉的药香气。他下意识循着那药香垂眼望去,这才发现苏妙漪耳边的那道伤痕……
“这,这是我刚刚划上去的?!”
凌长风瞳孔骤缩,惊得语调都变了。
“不是,是不小心被碎木屑划伤的。”
苏妙漪浑然不在意地低头,一边翻阅着书稿,一边三言两语地将今日发生的事都告诉了凌长风。
凌长风听着听着,剑眉就皱成了一团,满脸都是不解和后怕,“你如今行事,我是越发看不懂了……”
“再过几日你就懂了。”
“你还没放弃书肆行的行首竞选?”
凌长风目光落在她的侧脸上,“我已经打听过了,在汴京书肆行,要想赢得行首竞选,一定要打通三条路。其一,行会里要有超过半数的人支持你,其二,官府里要有知州、通判级别以上的实职官员做你的荐举人,最后,还要通过骑鹤馆……”
苏妙漪低垂着眼,抿唇不语。
凌长风狠狠心,到底还是给她泼了冷水,“今日,你占着仲将军的遗稿,将整个行会都得罪光了。没交上书帕钱,又将齐之远也得罪了。眼见着这三条路已经被堵死了两条,只剩下一个骑鹤馆……难道你是将所有希望都押在了裘恕身上?他答应帮你了?”
苏妙漪摇摇头,眸光不定。
马车上,裘恕听完她要取代沈谦做行首的话,沉默了许久,久到她都以为他不会再接自己的话茬了,他才叹了口气。
「妙漪,你缺银钱,我可以给你,你想要铺面,我也能赠你。可唯独这行首之位,世叔爱莫能助。世间事,有时能送雪中炭,有时只能作锦上花。」
“不愿帮就不愿帮,弯弯绕绕地说这些,恶心谁呢?道貌岸然的老东西!”
凌长风忿忿不平地叱了一声,才看向苏妙漪,“所以你现在根本就是无路可走,那还怎么和那个姓沈的斗?”
苏妙漪收起书稿,从袖中拿出济和堂给她配的药膏,语气平平,“做人得乐观些,要相信绝处才能逢生。”
凌长风:“……”
见苏妙漪指尖沾着药膏,随手往耳边一抹,压根没涂到伤处,凌长风看不下去了,直接倾身靠过去,攥住她的手腕,带着她的手挪到了正确位置,不轻不重地按了一下,“你往哪儿抹,在这儿……”
“公子,你怎么站在这儿不进去?”
一道没心没肺的唤声忽然从院门口传来。
苏妙漪和凌长风不约而同地转头。凌长风的手还攥在苏妙漪的腕上,苏妙漪也没顾得上挣开。
二人一转头,就见容玠半身立在月色中,半身隐在廊影下,定定地望着他们,也不知已经在那儿站了多久。
他身后还站着遮云,此刻正后知后觉地,以一种撞破了奸情的眼神望着他们。
苏妙漪一愣,脑子还没有反应过来,却已经下意识地挣开了凌长风的手。可还不等她开口说些什么,容玠已经一言不发地收回视线,从另一边的回廊绕向自己的主屋。
他的步伐比平日里都要快,带起的风甚至将衣摆都掀动了,好似憋着火。
凌长风挑挑眉,啧了一声,“火气真大。”
苏妙漪起身甩了甩手,扫了凌长风一眼,“谁许你动手动脚的。”
凌长风噎住。
“时辰不早了,我回去了。”
苏妙漪将药膏收进袖中,临走时给凌长风丢下了一句,“三日后的行首竞选,你同我一起去。”
***
三日后的晌午,书肆行众人齐聚在丰乐楼,举行一年一次的行首竞选。
沈谦身为行首,依旧是踩着点到,不过这次他却不是最后一个。目光在宴厅里扫了一圈,他冷声问道,“知微堂怎么还没到?”
众人面面相觑。
一人还记着那日被苏妙漪劈头盖脸骂出知微堂的情形,阴阳怪气道,“那小娘子不知天高地厚,压根不把整个书肆行和行首你放在眼里,今日恐怕都不会来了。”
另一人应和道,“要我说,就该给这苏妙漪一些教训,不能让她继续这么无法无天,坏了书肆行的规矩!”
沈谦在主位落座,似笑非笑,“她背后有靠山,沈某怕是开罪不起。”
“什么靠山,裘家吗?依我看,裘恕对这个继女也没怎么放在心上,否则前几日怎么会眼睁睁看着苏妙漪被齐大人扣在府衙大牢,还足足待了两个时辰!”
这番话倒是说到了沈谦心里。
他眯了眯眸子,将手里的茶一饮而尽,随即将空茶盏往桌上一搁,施施然起身,“书铺还有要事,沈某就不陪诸位喝茶了,今日的茶点全都记在沈某账上。”
沈谦已经连任了三年的行首,前两年都只是走了个过场,今年他对行会里所有书肆的动向亦是了如指掌,所以根本没将这场行首竞选放在心上。
就在沈谦要离开时,宴厅的门忽然被从外推开。
苏妙漪出现在门口,穿着一袭艳丽如火的窄袖长裙,簪着金钗玉环,发髻绾得一丝不苟,连根碎发都没落下,露出漂亮的额头,浑身上下透着一股从未有过的利落和干练。
“沈行首,人都没到齐,怎么就急着走啊?”
苏妙漪一边摇着手里的小团扇,一边笑着从外头走进来,身后还跟着个抱了剑的凌长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