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微堂内, 苏妙漪躲在角落里擦拭着生金树的叶片,眉眼间阴云密布,耳畔还回响着方才在人群中听到尤为刺耳的那句话——
「裘夫人都没出来认这个女儿, 他裘恕在这儿献什么殷勤?」
“姑,姑姑!”
苏妙漪正走神, 苏安安忽然冒冒失失地到处唤她。
苏妙漪深吸一口气,平复完心绪后才霍然起身, “我在这儿。”
苏安安赶紧跑了过来,“姑姑,有个什么公子来了, 问他出的诗集在哪儿……”
苏妙漪反应了一会儿, 瞬间绷紧神经, 匆匆忙忙迎了出去, 见了个锦衣玉冠的背影就连忙端出笑脸,“齐公子来了!”
那人转过头来,瞧着倒是斯斯文文, 可眼角眉梢都带着倨傲和不屑。他几乎是抬着下巴打量苏妙漪, “苏老板, 听说齐某的诗集已经刻印好了,今日知微堂开业,怎么也没拿出来摆着?”
苏妙漪笑容不变,“齐公子的大作,自然要呈放在楼上, 好生布置, 怎么能随意与其他书混在一起?”
闻言,齐公子瞥了一眼楼下大卖特卖的《孽海镜花》,轻蔑之意更甚, “也是,诗集断不能与这些俗物混在一起,苏老板有心了。”
苏妙漪唇角的弧度逐渐僵硬。
在险些憋不住,要破口骂人之前,苏妙漪连忙转身将人引到了楼上,“齐公子楼上请。”
两本诗集单独呈放在一个束腰高花几上,旁边还精心地点缀了古玩摆件和雅致的插花。
“不错。”
齐公子本人对这番布置还算满意,总算对苏妙漪露出个笑脸,“苏老板,你这开张已经有些时辰了,诗集卖出去多少了?”
苏妙漪沉吟片刻,才委婉道,“今日开张,大多都是些来凑热闹的看客,真正爱读书、爱读诗的人,还没来几个呢。”
齐公子点点头,“那依你所见,齐某这诗集能卖多少?”
“……”
苏妙漪一时答不上来。
齐公子又自问自答道,“依我看,齐某这诗集绝不会比那庸俗的话本子卖得差。那这稿酬么,自然也是要翻上几番的,苏老板觉得呢?”
在沈行首将诗稿交给知微堂时,他们便已经约定好,提每本售价的五成作酬。
五成,的确是高得有些离谱。可苏妙漪想着就这种狗屁不通的诗集,多半也卖不出去几本。况且齐家又是高门大户,怎会在乎这么些稿酬?于是她就硬着头皮答应了。
不过此刻当着齐公子的面,她自然不能这么说,可她也不能信口开河说个高额稿酬,给自己挖坑,于是只能恭维道,“公子的诗并非凡品,自然与那些话本不同。话本是写来挣银子的,可公子的诗却是怡情养性,陶然自得。所谓金银不足重,重在遇知己。公子的诗集若能得一二知己,那就已经是佳话了……”
话音未落,那齐公子的脸色却是倏然沉了下来。
苏妙漪一怔,脸上的笑没了底气,“齐公子?”
齐公子却是一声不吭,直接冷着脸转身离开了。
苏妙漪只觉得一头雾水,她自认那番话说得还算漂亮,怎么就把这位公子哥直接惹恼了?
好在不一会儿,就有人特意跑来替她答疑解惑。
“听说齐公子方才来了知微堂,走的时候不大高兴,是也不是?”
沈行首行色匆匆,擦着一额头的汗就赶了过来。
苏妙漪将他带上了楼,又将自己与齐公子的对话复述了一边,随即才对沈行首道,“我也不知是哪里惹得齐公子不快,还请行首您多多指教。”
“哎呦苏老板……”
沈行首连声直呼,“我原本还以为你是个聪明人,没想到也是个糊涂的!什么金银不足重,重在遇知己!难道你还真打算卖多少本诗集,就给齐公子多少稿酬吗?”
苏妙漪惊讶地,“不然呢?”
沈行首欲言又止,见四下无人,才压低声音道,“齐公子在你这儿出诗集,是给知微堂脸面。不论你卖出去几本,一个月后通通都说风靡汴京、供不应求。然后将一千两作为稿酬送去齐府!”
“一千两?!”
苏妙漪只觉得荒谬,“这诗集怎么可能卖到一千两,他们齐家自己会信吗?”
“你以为他们将诗稿送来书肆行,是真的为了出诗集?这就是明摆着要咱们的孝敬!”
苏妙漪逐渐反应过来,秀眉微微蹙成一团,“这是……通贿?”
“有些人想给齐大人通贿都还没门路,沈某这次也是看在裘行首的份上,才特意将这个机会留给知微堂。”
沈行首不可置信地看她,“你在临安时,就没给当地官府交过这种书帕钱?”
***
春夜寂静,空荡荡的院子里,一道窈窕身影独自坐在石桌边,一手撑着额,一手摇着扇,扇出的每阵风里都充斥着沉郁和懊恼。
“我回来了……”
伴随着一阵脚步声,凌长风气喘吁吁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苏妙漪摇扇的动作一顿,转过头来,就见凌长风匆匆走到桌边,拎起桌上的茶壶直接往嘴里灌。
苏妙漪仰头看他,眉头紧蹙,“怎么样?”
将那凉茶灌了大半壶后,凌长风才停下来,擦擦嘴,“打听到了。自从齐之远当上汴京府尹后,书肆行每年都会以给齐家出书的名义孝敬书帕钱。之前是齐之远自己的诗集传记,然后是齐夫人的,这次轮到齐家公子。不过不一样的是……”
顿了顿,他瞥了苏妙漪一眼,“之前齐家的书,不是交给一家书肆,而是城里每家书肆都有。”
苏妙漪脑子里嗡了一声,“也就是说,往年孝敬齐之远的书帕钱是所有书肆均摊。可是今年,他们却一唱一和,将这一千两全都砸在了知微堂的头上……”
凌长风点头。
苏妙漪脸色难看,扣在桌沿的手也不自觉收紧。
难怪,难怪当时在丰乐楼,沈谦提起此事,众人会是那样的反应。他们最初明明是惊讶的,然后就一唱一和,迫不及待地把齐家这个烫手山芋丢了出来……而她就像个天真的蠢货,竟还真以为这是沈谦的“好意”!
“现在可怎么办?这诗稿已经到了你手上,你交上书帕钱,齐之远未必会高看你一眼,但你不给,定会得罪他。”
凌长风都觉得头疼了,忍不住叱骂起来,“那姓沈的真不是个好东西,把这种恶心事塞过来,想叫你打落牙齿和血吞……可是为什么?就因为知微堂刚来汴京不清楚状况,他就觉得你是软柿子好欺负?”
苏妙漪想了想,冷笑起来,“除此以外,恐怕还想试探我和裘恕的关系。裘恕若视我为眼中钉,他这么做,刚好合了裘恕的心意。”
“可万一裘恕待你好呢?”
“裘恕若待我好,定不会见我陷入窘境。于裘家而言,拿出一千两替我解围,就是一句话的事。那沈谦这么做,还叫为难我吗?只怕到时他还会去裘恕面前邀功,说是他力排众议,给了我巴结齐家的机会。”
凌长风目瞪口呆,半晌才憋出一句,“……老奸巨猾!”
苏妙漪秀眉紧蹙,又重新支起额,指尖在太阳穴上打着圈揉按,半晌才叹了口气,“没想到在汴京,在天子脚下、皇城根上,他们就敢这么猖狂。仔细想想,连书肆行都如此,想必其他行会也定不干净……”
她不过是随口感慨一句,凌长风就咬牙切齿地附和起来,“还真被你说准了!如今这汴京城通贿弄权的风气盛行,为首的就是骑鹤馆那些人,简直烂透了!”
苏妙漪一愣,看向凌长风,“听你这么说,你早就知道汴京城通贿的风气,至少比我早……你是如何知道的?”
“……”
凌长风意识到自己说多了,心虚地噤声。
“你最近一直忙得见不着人影,究竟是去做什么了?”
“……”
“是不是容玠对你说了什么?”
苏妙漪脑子转得快,咄咄逼人地追问,凌长风一句也答不上来,正不知该如何是好时,他却瞥见一道穿着绿色官服的熟悉身影出现在院门口,当即求救似的嚷起来——
“容玠!”
苏妙漪转头,就见晚归的容玠已经迈步朝他们走来,眉宇间萦绕着一丝疲乏。
入谏院后的这段时日,容玠似乎格外辛苦,面颊都瘦削了不少,衬得五官的轮廓愈发锋利,气度也变得深沉而冷峻,与在临安时的清冷矜贵大不相同,更是与在娄县时判若两人……
“又怎么了?”
容玠动了动唇。许是因为白日里说了太多话,此刻声音有些沙哑。
凌长风没心没肺地,“苏妙漪非要问我这几日在做什么。你拿句准话吧,到底能不能告诉她……”
容玠瞥了凌长风一眼,知道他这是将苏妙漪的矛头转向了自己。可他本意并不想将苏妙漪卷进这桩公案里……
他正想着,一低头,却见一盏茶已经被递到了眼前,而执茶的那只手十指纤纤、欺霜赛雪。
容玠神色微动,对上了苏妙漪微蹙的眉眼。
“你们究竟有什么事瞒着我?”
容玠沉默着将那盏茶接过,轻啜一口,喉间的干涩似有缓解,半晌才道,“我让他帮忙,查一桩贪墨案。”
苏妙漪不可置信地,“贪墨案,让他查?!”
这一下上扬的语调叫凌长风不痛快起来。
“我怎么了?如今这汴京城里每个行当是如何向齐之远通贿的,我都已经查得七七八八了,就拿裘恕的字画铺来说……”
“凌长风。”
容玠脸色微变,忽地叫住了他。
然而为时已晚,苏妙漪一听得裘恕二字,便瞬间精神抖擞起来,“你查到了裘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