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在汴京城最大的客栈外停下, 容玠今日还要去吏部报道,便没同他们一起下车。他低调地带着遮云离开,剩下的容氏护院, 遵照容玠的吩咐各自领了差事,还留了两个跟在苏妙漪身边, 护他们周全。
一行人分道扬镳后,苏妙漪带着凌长风、祝襄和苏安安进了客栈。
客栈的伙计满脸带笑地迎上来, “几位住店呐?”
“三间上房。”
苏妙漪随着伙计走到长柜前,看着他拿出了一本册子。
“不知娘子清不清楚,汴京的客栈如今个个都有店簿, 每位住店客官的身份姓名都要登记在册。敢问娘子和诸位是从何处来?”
苏妙漪接过笔, 自如地答道, “从临安来。”
她身后, 凌长风生怕被熟人看见,抬着衣袖遮遮掩掩,那鬼鬼祟祟的模样惹得那伙计不放心地看了好几眼。
苏妙漪写完自己的名姓, 便将笔递给了凌长风。
那伙计往册子上扫了一眼, 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了, “苏,苏妙漪?!你,你是那个开知微堂的苏妙漪?”
苏妙漪愣了愣,诧异地看向他,“你知道我?”
知微堂的名声最近是传得比较响, 可就连汴京客栈的一个伙计都知道她的名字, 是不是有些太夸张了?
正当她心中隐隐冒出一丝得意时,那伙计却是一把将那店簿从苏妙漪手中夺了过来,表情一沉, 张口就是逐客,“苏娘子,本店庙小,容不下您这尊大佛,您还是出门找别家客栈吧。”
“……”
苏妙漪蹙眉。
凌长风唰地放下了衣袖,忿忿地嚷道,“凭什么?!”
那伙计终于看清了凌长风的脸,反应了一会儿,很快认出了他,“凌大少爷?”
凌长风僵了僵,又忙不迭把手举起来,此地无银三百两地捂住脸,“什么少爷不少爷,你认错人了!”
那伙计上下打量他,将信将疑地收回视线,又一次对苏妙漪下了逐客令,“苏娘子,慢走不送。”
苏妙漪却不肯善罢甘休,启唇道,“给我个理由。”
“苏娘子招惹了什么人,难道自己心里不清楚么?”
苏妙漪眯了眯眸子,转头看向凌长风,“……这是裘家的客栈?”
这十日,她开在各地的知微堂分店都已经陆陆续续收到了扶风县慈幼庄的新闻,并且不遗余力地在知微小报上大肆宣传,连发了好几日的文章,几乎已经让这桩案子“人尽皆知”“家喻户晓”。
尽管那些文章里并未过分地针对裘恕,可裘大善人的名声到底还是因为知微堂受损。
她初来乍到,若说得罪了什么人招致报复,那只能是裘恕。
“你家客栈分明姓曹!”
凌长风对汴京城的酒楼客栈门儿清,当即指着那伙计道,“和裘家八竿子打不着,轮得着你在这儿替裘恕打抱不平吗?”
那伙计死死抱着怀里的店簿,不卑不亢地扬起下巴,“我家客栈虽姓曹,可客栈所用的茶叶却是裘家的!如今整个汴京都知道,知微堂的东家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黄毛丫头,还是裘大老爷的眼中钉、肉中刺!我家客栈要是收留了你,那便是与裘大老爷作对!”
凌长风恼火地,“你……”
苏妙漪却已经从最初的愕然里回过神,冷笑一声,“好,这汴京城的客栈多了去了,我就不信家家都是裘恕的走狗,没有一间容得下我。”
“还真让苏娘子你说对了,这偌大的汴京城,想找个和裘家没牵扯的店,那可是不容易。”
伙计皮笑肉不笑地合上店簿,一边躬身做了个请的姿势,一边却轻蔑地嗤笑道,“凡是我胤朝行商之人,谁不知道要想在汴京立足,最不能得罪的便是裘家。连这道理都不懂,还来敢来汴京……”
凌长风眉宇间的怒火霎时燃得更旺,蓦地上前一步,揪住了那伙计的衣领,“你再说一遍!”
“凌长风。”
他的拳头刚举起来,就被苏妙漪拦住,压根没落到那伙计的脸上。可那伙计却扯着嗓子叫起来,“救命啊,打人了!临安知微堂的人来闹事啦!”
客栈内外来来往往的人都被这动静吸引了注意力,纷纷看过来,苏妙漪等人顿时成了视线焦点。
苏妙漪蹙眉,看了凌长风一眼,“松手。”
凌长风咬咬牙,想要将那伙计甩开,谁料却反而被他不依不饶地拽住,“你干什么?你打了人就想跑?!”
凌长风瞪眼,“我什么时候碰你了!”
“你还狡辩……掌柜的,掌柜的!”
忽然看见自家掌柜从楼上走下来,那伙计立刻拽紧了凌长风,扬起声音提醒他,“知微堂的人把我打伤了,咱们报官吧!”
那掌柜的也是个精明奸猾的,一听这话,当即明白这是个在裘恕跟前讨好的绝佳机会,毫不犹豫地,“报官!必须得报官!”
“……”
凌长风和苏妙漪相视一眼,都被气笑了。
有那么一刻,两人竟像是心有灵犀似的,都不约而同地想起了当初刚到临安时,他们俩差点因为“吃白食”被玉川楼扭送去官府的画面——
怎么能每次挪窝儿都碰上这种破!事!
“知微堂的人在哪儿?”
一道威严却精神抖擞的男声忽然从人群后传来。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客栈外头不知何时来了一队人,为首的中年男人穿着一身宽袖交领道袍,头上戴着东坡巾,手里还盘着两个色泽棕红的文玩核桃。他横眉立目、一脸凶相地领着人走了进来。
“辛管事!”
客栈的掌柜一眼认出来人,立刻端起笑脸迎了上去,“辛管事,什么风把您吹来了?”
祝襄带着苏安安走到了苏妙漪身后,压低声音,不动声色地向苏妙漪介绍,“这位是裘家的第二大管事,也是裘恕身边最得力的。”
苏妙漪眸光微闪。
“听说知微堂的人来了你们客栈?”
辛管事皱着眉,粗声粗气地问道,俨然一副气焰熏天、不怒自威的架势。
裘家管事找知微堂的人,还能为什么事?定是为着那些传遍天下的新闻,要给他们点颜色瞧瞧!
掌柜的立刻殷勤地给辛管事引路,“辛管事,人在这边!”
眼看着辛管事气势汹汹地朝苏妙漪走过来,凌长风心口一紧,当即将纠缠不休的伙计一把推开,大步一迈站到苏妙漪跟前。
那伙计被推到了地上,被掌柜的一个眼神示意,顿时碰瓷似的哀嚎起来。
掌柜的对辛管事邀功道,“知微堂这些人在我们店闹事,刚被我们扣下,准备报官呢。辛管事,依您的意思,咱们是公事公办,还是私了啊?”
这便是将处置苏妙漪等人的话语权交给了辛管事。
辛管事锐利的目光越过凌长风,落在苏妙漪身上,定定地打量她,“你就是知微堂的东家,苏妙漪?”
凌长风侧身,将苏妙漪挡得严严实实,怒叱道,“姓辛的,回去告诉你家主子——慈幼庄的事是我传出去的,那些新闻也是我写的,有什么冲我来!为难一个弱女子算什么本事?!”
苏妙漪眼皮跳了两下,不大领情地抬手,将凌长风推开,“他没那个脑子,都是我做的。”
顿了顿,她目不斜视地对上辛管事,眼角眉梢尽是不服输的讽意,“我就是苏妙漪,裘恕叫你来,是想怎么教训我?”
望着那双娇艳昳丽却锋芒毕露的眉眼,辛管事目光里自带的那些芒刺逐渐收敛,脸上的煞气也褪得干干净净,取而代之的,却是感慨和恭敬。
众目睽睽之下,他拱手,领着身后那群裘家的家丁,向苏妙漪作了一揖,沉声唤道——
“见过大小姐。”
***
遮云陪着容玠去吏部。
马车上,遮云在座位后头发现了苏妙漪遗落的团扇,拿了起来,“苏娘子将扇子落下了。”
容玠看了一眼,“是她最喜欢的一把,替她收好。”
遮云点点头。
想起什么,他欲言又止。
“怎么了?”
容玠问道。
“公子,知微堂前几日把慈幼庄的新闻传得天下皆知。如今苏娘子他们来了汴京,裘家难道就不会挟嫌报复吗?”
遮云小声嘀咕,“在汴京城做生意,得罪了裘家,怕是很难立足吧。”
容玠掀起眼看他,“你担心她?”
“……我是怕她给公子惹麻烦。”
容玠收回视线,淡声道,“旁人得罪裘恕,或许会没了活路。可她苏妙漪不会。”
遮云一愣,“为什么?”
容玠停顿片刻,没有立刻回答遮云,而是转而说起了另一桩事,“苏家人原本是在临安城安家立业,十多年前却忽然离开临安,去了娄县,你可知道是为什么?”
“……”
从除夕夜苏妙漪收到汴京送来的烟花后,容玠便暗中派人打探了这些烟花从何而来,也顺藤摸瓜地查到了一些陈年往事。
“那一年,苏积玉还是临安府衙门的刀笔吏,却因为过于刚直得罪了上司,被逐出衙门,沦落到卖字画为生。紧接着,苏妙漪的娘亲便与苏积玉和离,抛下只有五岁的苏妙漪,同一个外地来的、只有一面之缘的字画商人离开了临安。自此,苏积玉成了邻里街坊的笑柄,所以带着苏妙漪逃也似的去了娄县。”
遮云皱了皱眉,“抛家弃女,这种娘亲能有好下场吗?”
容玠唇角微微一掀,“苏妙漪的娘亲离开临安后,嫁给了那个字画商人。那字画商人靠字画起家,生意越做越大,开始经营书院、茶楼、酒肆,后来是瓷器、茶叶……”
容玠说到这儿,遮云已经隐约听出了什么,一双眼越瞪越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