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幼庄出现“血水白骨”的消息一传十、十传百, 短短半日就成了扶风县、乃至周围十村八县津津乐道的惊悚异闻!
一时间,县上的百姓们也开始马后炮地传起了从前听过的小道消息,有说慈幼庄拐卖人口的, 有说慈幼庄虐待孤儿的。
“我就说那慈幼庄作恶多端,能是什么洞天福地?也只有那些外地人相信什么观音赐水的鬼话, 竟然还去那儿许愿求水……”
“病死的、被打死的,尸体就全都扔进了那个莲花池里!所以那池莲花才会开得那么好!春日开夏花, 不是因为积福,是作孽啊!”
从慈幼庄出来,险些就要了莲花池“圣水”的几位夫人听见这话, 纷纷出了一头冷汗, 冲到墙角脸色煞白地干呕。
事情闹得不可收场, 不仅逼得县衙派人来调查慈幼庄, 还惊动了江宁巡抚。
巡抚大人带着一众官差浩浩荡荡地进了慈幼庄,大门在他们身后合上,持着兵械的衙役在门外层层把守, 将看热闹的百姓们挡在十步开外。
日头逐渐偏移。直到暮色时分, 慈幼庄仍紧闭大门, 里面静悄悄的,就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外头看热闹的百姓们也有些疲乏,各回各家,散去了不少。
人群最后,容氏的马车从晌午一直停到了傍晚。
车帘被掀开, 系在一旁, 苏妙漪就坐在车窗边,盯着慈幼庄门口的动静。她已经摘下了面纱,眉眼间波澜不惊, 虽看上去成竹在胸,可手中摇扇的频率还是暴露了她心中隐隐的不安。
“亡”卦到底只是她的猜测。
她猜测,慈幼庄的人懒得费心思处理那些被凌虐至死的孩童尸骨,便将他们直接丢进莲花池里,深埋在淤泥下。
所以她才和容玠合演了一出天降身孕的戏码,又将慈幼庄莲花池是“观音赐水”的逸闻传遍了周边的十村八县,包括江宁。
在尹庄主决定每月十五大开门户的时候,便已经踏入了他们设下的陷阱。
苏妙漪买通了一个常年给慈幼庄送菜的菜农,将变戏法所用的无色无味药粉分成几份,每日洒进莲花池里。几日下来,整个莲花池里的水性已经被神不知鬼不觉地改换了。只要今日将沾着另一种药粉的铜币掷入水中,整个莲花池的池水便会变成红色——
这便是“血水”的由来。
至于“白骨”,那是中间被掏空的羊骨,被冻在一块块冰坨里,由菜农悄悄扔进了莲花池中。初春夜晚的池水,水温低,冰坨融化得慢,直到今日天亮,日光渐烈,那些冰坨才彻底融化,让冰封在其中的羊骨在辰时掐着点浮上了水面……
自然,这“血水白骨”不过是个噱头。衙门来一查,便能查出其中蹊跷。
可苏妙漪的目的,不是通过血水白骨定下慈幼庄的罪,而是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引到莲花池,逼得县衙不得不往下查,往深了查。
“今日事情闹得这么大,就算县衙想包庇慈幼庄,也不能够吧?”
凌长风不确定地问。
“只要今日能真的挖出骸骨,县衙便不可能再粉饰太平。”
说着,容玠看向苏妙漪,“你在担心什么?”
苏妙漪抿唇,“……那位巡抚大人。”
“你担心他是变数?”
“他不在我们的计划里。”
苏妙漪蹙眉,“慈幼庄上午出事,他下午就出现在扶风县……这绝不是从江宁临时赶来的,更像是早就听闻了风声,所以特意来了此地。”
马车内静了一瞬。
“可不是有传言说,巡抚夫人今日也来了慈幼庄赏莲么?”
凌长风试探地,“或许这位大人是陪同夫人一起来的?”
苏妙漪默然片刻,才舒了口气,“希望如此吧。”
其实早在听说这小道消息时,她就打听过,这位江宁巡抚和夫人育有两儿一女,实在没有理由再来这慈幼庄求子……
正想着,车外忽然传来一阵喧哗。
苏妙漪握着团扇的手猝然一紧,立刻倾身朝外看去。
紧闭了一整日的慈幼庄大门终于被从内打开,守在门口的衙役们将好奇张望的百姓们驱散到两旁,辟出一条开阔大道。
紧接着,一个个蒙着白布的担架便被官差们陆陆续续地抬了出来。
尽管蒙着白布,可那瞬间弥散开来的腐臭味和白布下依稀可见的骨骼轮廓,已经令围观者的双眼和嗅觉都受到了强烈的冲击——
他们纷纷朝后退散开,以袖掩鼻,目不忍视。
直到看见了那些尸骨,苏妙漪攥着团扇的手才缓缓松开,尽管眉眼间仍是一片凝重,可更多的却是如释重负。
能让这些尸骨重见天日,也不枉费他们在扶风县盘桓,精心设计了这么一出……
眼看着尹庄主和所有仆妇、管事披枷戴锁地被官差押了出来,苏妙漪眸光轻闪。
“凌长风。”
她唤了一声,声音里都掺了一丝微不可察的快意,“裘家的慈幼庄完了。裘恕……也完了。”
容玠忍不住看向苏妙漪,目光触及她眉眼间的痛快与憎恨时,他眉峰微微向下压了压,欲言又止。
然而可惜的是,苏妙漪期待看到的“牵一发而动全身”并未发生。
***
十日后,江宁府。
“扶风县慈幼庄诱拐孩童,以慈悲之名,行卖男鬻女之事。每年记录在册的孤儿有上千人,可收取高额恩养金,卖出的孤儿仅有百来人。剩下的,男丁送进煤窑做苦力,未及笄的孤女被卖给青楼……”
遮云一字一句地向苏妙漪等人转述江宁府衙对慈幼庄一案的调查,“此案牵扯甚广,慈幼庄庄主尹氏,掠卖孩童、杀人不忌,逆天心、悖人伦,数罪并罚,斩。慈幼庄管事、仆妇数十人,同谋共杀,从而加功,绞。此外,扶风县县令受财枉法,绞……”
茶肆雅间里,苏妙漪耐心地听着,一直听到了最后,连与慈幼庄合谋的煤窑主和青楼鸨母都依律判了流刑和杖刑,可却迟迟没有听到自己最想听到的名字。
遮云停下来,口干舌燥地喝了口茶。
苏妙漪的细眉微微蹙起,追问道,“没了?”
遮云摇头,不解地看向苏妙漪,“还有什么?”
“裘恕呢!?”
不等苏妙漪发话,凌长风就拍案而起,满脸愤懑和不甘心,“慈幼庄是裘家的产业,发生这种暗昧之事,难道不用追究裘恕的包庇失察之罪?”
遮云这才反应过来,解释道,“的确也提到了裘氏。不过因裘氏有自查首告之功,所以功过相抵,说是只要交一些罚金,并让名下所有慈幼庄配合当地府衙整肃彻查、清源正本……”
“等等。”
苏妙漪敏锐地捕捉到了关键字眼,重复了一遍,“你方才说……自查首告之功?什么自查首告之功?”
遮云支支吾吾说不上来。
“裘氏提前知道了扶风县的事。”
开口的却是容玠。
仅仅是通过遮云的只言片语,他便猜出了大概,“苏妙漪,在血水白骨之前,裘氏就已经将自家的慈幼庄上告官府。”
“……”
雅间内倏然一静。
“这恐怕也是江宁巡抚会不请自来,出现在扶风县的原因。”
好一会儿,雅间内都没人说话。
不知过了多久,凌长风才从瞠目结舌的惊诧中缓过神来。他倒是没想太多,只觉得有些懊恼和失望,心情复杂地抱怨,“算他们运气好,我们就晚了一步……”
一声意味不明的轻笑打断了凌长风。
“运气好?”
苏妙漪眼睫低垂,神色莫测,“我倒觉得是有贵人相助。”
凌长风一愣。
容玠也若有所思。
片刻后,他们几人与苏安安、祝襄在马车上汇合,离开了江宁,继续往汴京赶路。
原本他们一行人在江宁停留,就是为了亲眼看着慈幼庄是何下场。如今尘埃落定,他们也该日夜兼程地赶路,尽量将耽搁的时日都补回来。
马车行过菜市口时,被判了斩立决和绞立决的慈幼庄诸人正在被执刑。
苏妙漪只看了一眼,便放下车帘。听着外头围观百姓大快人心的呼声,她抬眼望向坐在对面的祝襄,忽然唤了一声,“祝先生。”
祝襄对上苏妙漪的目光,神色没有一丝一毫的异常。
“依先生所见,慈幼庄一案,官府发落得如何?”
苏妙漪问道。
祝襄愣了愣,思忖片刻才答道,“短短十日,便将此案首尾厘清,将涉事之人尽数捉拿、绳之以法,不可谓不雷厉风行。”
“那么这桩案子就到此为止了么?”
见苏妙漪的脸色不似寻常,祝襄言语间又添了几分小心,“东家的意思是……”
“不知祝先生可听过一种说法。当你看见一只曱甴时,那便意味着黑暗之处已经挤满了曱甴。”
苏妙漪语调平平,“今日只查出了一个扶风县,只发落了一个尹庄主。裘氏慈幼庄遍布天下,焉知没有第二个、第三个尹庄主?”
祝襄察觉出什么,迟疑片刻才道,“裘家这些年兴修的慈幼庄的确数不胜数,人多难驭,难免龙蛇混杂、良莠不齐……不过经此一案,裘家也引以为戒,已经派人自查名下的所有慈幼庄,想必应是能激浊扬清……”
苏妙漪怎么可能听不出这番话是在为裘恕开脱。一时间,她几乎已经认定,是祝襄偷听到了他们对慈幼庄设下的陷阱,提前给裘恕透风报信,叫他弃车保帅。
明明已经如此谨慎小心了,竟然还是防不胜防。
苏妙漪心中那簇怒火越燃越旺,口吻也不自觉变得锋利刻薄,“现在知道引以为戒、激浊扬清,那之前做什么去了?裘氏的慈幼庄藏污纳垢,裘恕身为东家,一定脱不了干系!一句百密一疏就想轻飘飘揭过去?这不能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