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轻日暖, 春和景明。
天光将整个扶风县照亮。东郊,一座院墙高耸、大门紧闭的庄子矗立在山脚下,与县里其他错落简朴的民宅相较, 透着一丝格格不入的富奢气派,俨然像是哪个名门望族在这县里修建的别院。
而走近一看, 那庄子外头高悬的金丝牌匾上却写着龙飞凤舞的三个大字——“慈幼庄”。
慈幼庄内,水榭楼台、九曲石桥。檐楹下, 衔泥燕飞进飞出,垒筑着窝巢。而除了燕语呢喃,整座庄子都静悄悄的, 雅致而幽谧。
一片寂然里, 仆妇领着一对男女穿过回廊, 朝正堂里缓缓走去。
男人凤骨龙姿、穿着富贵, 俊朗的眉宇间带着一股吊儿郎当、骄横恣肆的纨绔气。而女子梳着妇人发髻,发间簪满了金银珠翠,张扬跋扈, 远远望去就如同一棵行走的摇钱树般, 光芒闪闪, 几乎能刺得人睁不开眼。
女子一手摇着团扇,一手亲昵挽着男人的胳膊,男人也时不时转头看她一眼,可神态却略微有些僵硬。
不过即便如此,也能一眼瞧出二人是对夫妻。而且是一对就算没有万贯家财, 家底也称得上殷实的夫妻。
管事的仆妇将二人带进了正堂。正堂两侧已经坐了两对同样打扮不俗的夫妇, 只是年纪却大出不少,几乎都是年过半百的模样。
而正堂中央,坐着一位青裙缟袂、发髻盘得一丝不苟的中年妇人, 正神色郑重地听着那两对夫妇说话。
仆妇走上前,恭敬地唤她,“庄主,这二位是临安来的傅老爷和傅夫人。”
正堂内的交谈声戛然而止,众人纷纷转头看向来人,当目光落在那对年轻夫妇身上时,众人眼里都闪过一丝诧异。
傅夫人摇了摇团扇,抬着下巴扫了一眼众人,眸光流转间,尽是一幅颐指气使的架势。她最后才看向庄主,挑着眉问道,“你就是这慈幼庄的管事?”
庄主顿了顿,还是站起来应了一声,“妾身姓尹,是这慈幼庄的庄主。”
“尹庄主是吧?”
傅夫人自上而下地打量了她几眼,表情有些不屑一顾,“你们这庄子从外头瞧着气派,怎么一进来,连个孩子的影都看不见?这儿真是慈幼庄吗?”
尹庄主眸光闪了闪,刚要应答,那位年轻的傅老爷却是抢先开口了。
“夫人,那咱们换个慈幼庄便是。何必非要到这扶风县来收养孩子,穷乡僻壤的,能出什么好苗子……”
“老爷!”
傅夫人娇滴滴地叱了一声,听得堂内其他人都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我不是跟你说过了么?这个慈幼庄和别的地方不一样!我听人说,他们这后头有一大片莲花池,一年四季都开着花。这可是福地!养出的孩子也一定都是有福运的……”
尹庄主忍不住出声解释了一句,“傅夫人,传言不可尽信……”
“这么说来,你们后院没有莲花池?”
“莲花池是有的……”
“那现在可开花了?”
“确实也开了……”
傅夫人顿时双眼放光,两手一拍,“这不就得了!这才刚开春,莲花就开了,可不就是祥瑞之象么?况且前几日我特意找了大师解梦,大师说与我有缘的子嗣,就在一处春日开夏花的灵境……”
说着,她转向傅老爷,摇着他的胳膊笑道,“老爷,咱们来这儿定是来对了!”
傅老爷无奈地将她揽入怀中,下巴还不小心被她头上的金钗戳了一下,表情狰狞了一瞬,才宠溺地叹气道,“好吧好吧,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语毕,二人也在侧边的座位落座。恰好仆妇上了些茶点来,二人你喂我一口茶,我喂你一块点心,黏黏糊糊地叫人不忍直视。
正堂里其他上了年纪的夫妇面面相觑,纷纷收回视线,默不作声地饮茶。
尹庄主忍了忍,神色恢复自如,“这么说来,傅老爷和傅夫人也是来我们慈幼庄收养孩童的?”
“那不然呢?”
傅夫人无所顾忌地嗤笑道,“来你们这儿还能为着其他事么?”
尹庄主点点头,“那二位稍候。”
尹庄主转向那引路的仆妇,将两张字条递给她,“带这几位去后院,按照字条上所列,把符合要求的孩子们带出来他们瞧瞧。”
“是。”
仆妇接过字条,“老爷夫人们,随老身来吧。”
那两对夫妇立刻放下手里的茶盅,随她离开。
见状,傅夫人也站起了身,嚷嚷道,“他们都能见孩子了,怎么偏偏剩下我们?”
“傅夫人稍安勿躁。”
尹庄主客气地笑道,“依照我们慈幼庄的规矩,孩子们送出去之前,还得了解各位收养人的家世出身。方才那几位都已经说过了,现在轮到您二位……傅老爷,您不妨简单地介绍一下,家住何处,做何营生,若是为官,年俸几何,若是经商,有多少田地铺子?”
傅老爷愣住,下意识看向傅夫人,傅夫人则是一声不吭地转着手腕上的赤金镯子,似笑非笑。
见状,尹庄主言语间又多了几分试探,“询问这些,也是为了孩子们好。慈幼庄的这些孩子,都是我们看着长大的,我们想尽量为他们找个靠谱些的去处……二位若是为难,那便算了吧。其实二位年纪尚轻,瞧着也情深意笃,这孩子嘛,迟早会有……大可不必如此着急地来慈幼庄收养子嗣……”
此话一出,方才还眉开眼笑的傅夫人竟是突然变了脸,一扬手,案几上茶盏瓷碟就尽数被扫了下来。
伴随着稀里哗啦的碎裂声,傅夫人蹭地站起身,抬手朝尹庄主一指,瞋目切齿,大发雷霆,“你管这么多做什么?!我们就是想来这儿挑个孩子,你收了钱,只管办事就好,多嘴多舌问什么问?”
尹庄主僵在原地。
傅夫人一脸刁蛮,从袖中抽出几张银票,直接朝尹庄主掷了过去,“说来说去不就是怕我们养不起孩子,交不起恩养钱吗?!这些够不够?你也不睁大你的眼睛好好看看,我和我家老爷从头到脚这身打扮,像是骗子吗?”
眼见着那银票洒在地上,尹庄主脸上的客气碎裂了一角,眉眼间终于按捺不住地浮起几分怒意,“你……”
“夫人你消消气,庄主她不是有意的,她这也是例行公事……”
傅老爷忽地站起来,拉住傅夫人开口劝和。
傅夫人咬着牙,表情由怒转悲,眼眶一红,“哇”地一声哭起来,转头投入傅老爷的怀抱,哀哀戚戚地抽噎着,张口就是一阵颤音,“老爷!她,她羞辱我……”
一转眼的功夫,哭得梨花带雨,倒像是被欺负了一般,哪有半分方才盛气凌人的模样。
尹庄主:“……”
她经营这慈幼庄有十个年头,见过的豪门富户多了去了,其中也不乏神神秘秘、藏着掖着的,但像傅夫人这样骄纵乖张、喜怒无常,看着像是有大病的,还是头一个……
傅夫人还在哭,声音尖细地有些刺耳,“我还没问她几句孩子的事,她倒是盘问起我们的底细来……这儿到底是慈幼庄还是官府衙门?难不成收养个孩子还非要把我们一寸一寸扒光了不成……”
下一刻,哭声戛然而止。
尹庄主揉着耳廓,蹙眉抬眼,却见那傅夫人倒吸了一口冷气,竟是双眼一闭,昏厥了过去。
“夫人!夫人!”
傅老爷大惊失色,连忙将人抱紧,“糟了,我家夫人怕是心疾发作了……”
……果然是病得不轻。
尹庄主心中刻薄而漠然地想着,面上却作出一幅关切的姿态,又唤来两个仆妇,“快,速速将傅夫人带去客房安置!”
傅老爷拒绝了两个仆妇的帮助,直接将昏过去的傅夫人打横抱起,健步如飞地跟着她们绕进了后院的客房,沿路从九曲桥上经过了那片莲花池。
竟真如传闻一般,初春时节,芙蓉出水,满池莲香。
傅老爷的步伐微顿,很快又收回视线,将傅夫人抱进客房,在床榻上放了下来。
尹庄主紧随其后,对两个仆妇道,“去后院请个医师来……”
“不必了尹庄主,我家夫人自幼患有心疾,这药都随身带着。”
傅老爷从袖中掏出一个瓷瓶,倒出一粒药丸,又笨手笨脚将傅夫人扶起来,将一粒药丸喂进她嘴里,随即将人放平。
待做完这一切后,傅老爷才站起身,朝尹庄主做了个请的手势。
尹庄主会意,跟着他从屋内走出来。
“庄主莫要见怪。”
傅老爷一脸尴尬地对尹庄主解释道,“我家夫人体弱多病,尤其是这娘胎里带出来的心疾,不仅叫她敏感易怒,还让她难以生育……我们请了多少大夫,个个都说她于子嗣一事上毫无指望!我们也是没办法,才听从了一个算命先生的话,来了扶风县……”
尹庄主愣了愣,“原来如此……这倒是我的不是了。是我方才说错了话,才惹得傅夫人如此反应。”
傅老爷叹了口气,从袖中掏出一个沉甸甸的荷包,塞到尹庄主手中,“我家夫人在临安也是有名有姓的人物,她不愿被人知晓自己的病症,所以还请庄主千万保密,也莫要再多问了。方才那些银票和这些金子,便是我们二人的酬谢……”
尹庄主不动声色地掂了掂那荷包,又朝客房内扫了一眼,脸上阴云转晴,“慈幼庄的规矩倒也不是死的,傅老爷和傅夫人既然如此诚心诚意,那今日我便为你们破例一回也无妨。二位想要收养男孩还是女孩,多大年纪?”
傅老爷千恩万谢,“自然是男孩,年纪越小越好。”
尹庄主颔首,“那傅老爷是现在去看看孩子,还是等傅夫人醒来后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