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蒙蒙亮时, 赶早市的摊贩们已经推着车、担着挑子,摇摇晃晃地从巷子里走出来,汇向主街。沿街两侧的粥面铺子也推开了门, 升腾出袅袅白烟。
临安城在小贩们的叫卖声中逐渐苏醒,而昨夜在醉江月门外发生的种种, 也乘着清晨的凉风不胫而走。
“昨天的知微小报看了没?”
“昨日可是有两份知微小报,你说的哪一个?”
坐在粥铺外的两人相视一眼, 神色不言而喻,“这你就是明知故问了。我说的自然是更刺激的那个!”
粥铺老板端着两碗粥走过来,也兴致勃勃地议论道, “是不是在说容府?这高门大户里的腌臜事还真是不少啊……”
“表面上越是富贵尊荣, 内里越不堪入目。从前那些公主郡主的, 私下里豢养面首的也不在少数。哎, 你们说,这扶阳县主挑谁不好?偏偏挑自家小叔?这容云暮也到不惑之年了,能比得上那些年轻的小白脸么……”
“或许是这容云暮与容云铮是兄弟, 县主对亡夫念念不忘, 便只能寻个模样相似的聊以慰藉?”
说话的是粥铺老板娘。
不过此话一出, 便惹得一众男人发笑,只是他们却也不说自己在笑什么,转而议论道。
“你们怎么知道这位县主只有一位裙下臣?说不定除了容云暮,县主还养了其他面首呢!”
一年轻男人摸着下巴感慨道,“也不知这扶阳县主挑面首喜欢挑什么样的……”
另一人踹了他一脚, 笑骂道, “怎么着,你还想去毛遂自荐啊?县主的年纪都快跟你娘差不多了吧!亏你还是个读书人,寡廉鲜耻!”
“你懂什么?像县主这个地位的女人, 那容貌身段保养得恐怕比你妹妹都好!更何况,年纪大点的,可比那些小娘子会疼人……”
正当众人谈笑时,不远处忽然传来一道破空声,径直朝方才说话那人的面门袭来。
那人惊得神色骤变,蓦地往后一避,虽躲开了那砸过来的物件,却整个人从条凳上摔了下去,重重地倒在地上。
下一刻,那被掷砸过来的一个茶盅也在他脑袋边碎裂。瓷片四溅,直接在他嘴边咧开一道浅浅的口子。
“啊!”
那人吓得失声惊叫。
其他人也纷纷噤声,循着那茶盅砸过来的方向看去。
主街尽头,一辆青顶软轿不知何时停在了街口中央。而软轿两侧,跟着数十名脸色肃然、持械而立的护院。
“是,是容府的人!”
有人眼尖地认出了这些护院的来历。
此话一出,方才还对容氏“家丑”津津乐道的人们顿时露出心虚之色,灰溜溜地便想离开这是非之地。
轿帘内,一道威严冰冷的嗓音传出来,“所有管不住嘴的,通通带走。”
“是,二爷。”
苏宅。
苏妙漪才睡两个时辰,便迷迷糊糊中听得院子里有人在喁喁私语。
她本就睡得不踏实,隐隐约约听到了一些不连贯的词,什么“容府”,“事情闹大”,“容二爷”等等,霎时睡意全消。
“砰。”
房门被从内推开,苏妙漪披散着发走了出来,就见苏积玉和正提着壑清剑晨练的凌长风站在不远处,满脸忧心。
“容府出事了?”
她问道。
苏积玉和凌长风相视一眼,才为难地开口,“今日一早,容府从市集上捉了不少人。凡是开口议论过扶阳县主的人,无论身份,全都被容府护院押走了……”
苏妙漪脸色微变,“大庭广众之下,就把人拿下了?”
凌长风点头。
“……捉了多少人?”
凌长风讪讪地,“到现在,应该有上百号人了……”
苏妙漪气得来回打了两个转,身后的发梢都扬了起来,在空中划出恼火的弧度,“真是疯了……昨夜不是说好了,都听我的……”
忽然意识到什么,她步伐一顿,“不是县主,是容云暮!”
苏妙漪咬咬牙,抬脚就往苏宅外走,“我去容府一趟。”
凌长风还记得昨夜的情形,连忙也抱着壑清剑跟上,“我陪你去!”
二人等不及马车,直接小跑着就赶去了容府。可赶到时,容府的府门却关得死死的。而府门外同样被拦着的,竟还有一个熟人。
“……傅大人?”
苏妙漪愣了愣,侧头向凌长风低声介绍了一句,“他便是穆兰的夫婿,临安府知事傅舟。”
傅舟转头瞧见苏妙漪,双眼一亮,像是终于抓住救命稻草一般,匆匆迎过来,“苏娘子,你来得正好。我是奉知府大人之命来此,可这容府却偏偏不让我进去,这我可没法交差……”
“你来这儿,也是为了容府扣押百姓一事?”
傅舟叹了口气,俨然也是一副焦头烂额的模样,走到一旁与苏妙漪低声道,“苏娘子,这容府做事也太荒唐了……光天化日,当街拿人,这让我们整个临安府衙、让知府大人的面自往哪儿搁?容府再尊贵,也不能凌驾于法度之上吧?”
苏妙漪点点头,“这是自然。”
“苏娘子,你是容氏义女,一定能进得去这容府的门。能否劳烦你劝劝县主,赶紧把人放了!若是里头被扣押的人出了什么好歹,但凡有一个,那府衙就要公事公办,治容府的罪了!”
闻言,旁边的凌长风倒是忍不住嘀咕了一声,“流言四起,容府本是苦主,你们不帮着捉人,倒还要治他们的罪……”
苏妙漪回头看了凌长风一眼,凌长风虽不知她那眼神究竟什么意思,但还是乖乖闭上了嘴。
傅舟的表情有些尴尬,“我朝律法,还没有一条是冲着造谣生事的人。更何况,昨夜那小报,我也见到了。那白纸黑字写的是慕容家,又并非容氏。至于大家认定是容氏,那也不能完全归咎于写这个故事的人,不是吗?”
“……真是够卑鄙的。”
凌长风蹙眉。
“若真要找谣言源头……”
傅舟欲言又止地看了苏妙漪一眼,“还是知微堂竖在醉江月门外的留言板,是上面的留言率先将慕容家的事指向容氏……”
苏妙漪垂眼,“所以若真要追究这谣言,知微堂首当其冲。”
“是。”
凌长风忍不住转头,担心地看向苏妙漪。
苏妙漪沉默片刻,转移了话题,“还有件事。玉川楼收买我知微堂的杂役,偷印鉴,仿小报,这总是有违律法,该治罪吧?”
傅舟想了想,“这倒是简单。你们知微堂将那杂役捉出来,叫他与玉川楼的人对簿公堂,供出是何人收买的他。至于能闹多大,要看这给他银钱的人,愿不愿意供出更多。否则这案子也还是局限于他们二人,按我朝律法,各打五十板。而且会留下案底,往后怕是各大行当都不会用他们了……”
苏妙漪又是默然不语。
半晌她才叹了口气,“我知道了,多谢。”
傅舟转身看看容府的门,“那这……”
“我来这儿,也正是为了劝他们放人。”
听苏妙漪这么说,傅舟才松了口气,“那就拜托你了,我在这儿等着。等到那些人被送出来,我才好回去复命。”
苏妙漪颔首,带着凌长风走上前敲开了容府的门,门里守着的护院见是苏妙漪,登时让开路,将她和凌长风放了进去。
容府偏院。
百来号人将院子里的几间屋子塞得满满当当,每间屋们口都把守着护院。
容云暮坐在院中央的槐树下,手里正端着一盅茶。
而他身前,两个护院正将那个大清早就在粥铺放言要做县主面首的读书人押得死死的。
“容,容二爷,我错了……”
那读书人面如土色,再没有早晨那副轻狂的模样,“您就饶了我吧,我,我保证再也不胡说八道了……”
“如何保证?”
容云暮低垂着眼,从袖中拿出一瓷瓶,拨开盖,在茶盅边缘磕了磕。
不知名的白色粉末便落进了茶盅,顷刻间融入茶水。
那读书人更是吓得结巴起来,“我,我发誓!”
“发誓无用。”
容云暮掀起眼看他,素来温和儒雅的面容难得被阴翳覆罩了大半,“还是再也开不了口,更保险些……”
苏妙漪赶到偏院时,恰好听到的便是容云暮这句话。她的心一下拎起来,飞快地提着裙摆冲了过去,“等等!”
容云暮闻声转眼。
苏妙漪冲过来,微微喘着气,看向那两个护院,“我与二爷有话要说,还不快把人拖下去?”
护院看向容云暮,见他不置可否,到底还是听从了苏妙漪,将那人堵住嘴拖回了厢房。
“二爷这是要做什么?”
苏妙漪瞪向容云暮手中的茶盅,“是要杀人灭口么?”
容云暮看向茶盅,“不过是哑药。”
苏妙漪简直要疯了,只觉得容家这一大家子就没一个正常人,从容玠到扶阳县主,再到容云暮,个个都是既淡定又疯癫的!
“……有何区别?!不管你是毒死他,还是毒哑他,都是藐视王法!况且容二爷,你能毒哑他一个,难道还能将这一院子的人都毒哑吗?”
“为何不能?”
“就算是将这一整个院子的人都毒哑了,临安城的谣言就能平息吗?!”
“之所以闹出如此阵仗,便是要叫那些人有所忌惮。今日之后,他们再想议论县主,便要掂量掂量代价。”
“……那你有没有想过如何同官府交代?”
容云暮似是早就拿定了主意,偏执地冷笑,“一人做事一人当,我今日做的所有事,与容府无关,更与县主无关。待将这些人料理完后,我自会去府衙。”
苏妙漪忍无可忍,启唇吐出两字,“蠢货。”
此话一出,就连凌长风都吓了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