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京城到杭州府两千多里地, 就算八百里加急,跑断驿站的马腿,也要花费四五天的时间才能送达, 粗略一算,沈持觉得慢了, 于是他问朱尧:“有什么更快的法子将文书送到欧阳大人手里吗?”
朱尧:“相爷,比八百里加急最快的是水驿, 下官让户部的差役从运河送过去,眼下春江水暖, 顺利的话, 日夜不停歇, 两日内可达。”
“就是……花费大一些。”得单抽调一艘漕运船,这一趟估计几十两银子都打不住。
沈持勉强挤出一丝笑意:“这点儿银子会赚回来的。”他又道:“带上信鸽, 沿途经过各府常平仓, 但凡囤有生丝的,知会他们即刻高价卖出。”
朱尧一一记下。
待说完这些话, 窗外已是东方拂晓, 市井之中袅袅炊烟升起。
沈持从户部出来没有回家, 而是在上早朝之前去了大理寺少卿冯遂家,到了门口,恰好看见冯家的家仆出来,大抵是去早市上采买食蔬, 他递上名帖:“在下沈持, 想见冯大人, 麻烦送个信儿。”
“沈相爷……”家仆这么早看见他出现在冯家门口,先是一愕,连忙毕恭毕敬接过名帖:“是。”登时折回去报信儿。
很快, 冯遂迎出来,带着些许惊讶:“沈相爷?”
“冯大人,你可否即刻赶赴杭州府,”沈持一句废话都没有:“去查个案子。”
冯遂一怔:“下官愚钝,沈相爷可否说清楚些?”
“有人在杭州府使手段给常平仓挖坑,”沈持说道:“妄图操纵生丝价格让户部吃亏,我想请冯大人以抓捕拐子的名义,暗地里速去查清楚这件事。”
冯遂一下子听明白了:“那下官这就去收拾收拾启程南下。”
“此去若是遇到风险,”沈持说道:“不管怎样都要想办法脱身,我只求一个留得青山在。”
冯遂鼻子微酸,他点头道:“是,沈相,下官谨记。”
沈持又悄声对他说道:“麻烦冯大人跟大理寺卿柳大人那边打声招呼,安排好京城里的事再走。”
“下官明白。”冯遂点点头:“会和柳大人通好气。”
说完二人互作一揖,道别告辞。
沈持匆忙回家洗了把脸,又赶去上早朝。走到东华门外,竟碰到董寻的家仆董四来给他告假,说是病了,无法来上早朝。
沈持心中一揪。
随即而来的朝会冲散了他别的心思,朝堂之上,虚礼之后,大理寺卿柳正头一个说有本启奏,皇帝温和地道:“柳爱卿请说。”
柳正说是大理寺少卿冯遂托他转呈的,皇帝听了说道:“不必念了,柳爱卿说说便是。”
柳正说道:“冯爱卿说最近几名拐子流窜到了杭州府,他今早离京追查去了。”
此言一出,满朝文武都愣怔了:“……”
抓几个拐子要大理寺少卿亲自追到杭州府?脑海中的头一个念头是——这冯遂越发荒唐张狂我行我素了。
御史大夫管聃冷哼一声:“一个堂堂的大理寺少卿成日里忙着抓拐子,办事没有一点章法,真叫人笑掉大牙。”
不少人附和道:“是啊是啊,这的确有失体统。”
“诸位莫急,”柳正徐徐从袖中抽中另一本奏折,说道:“陛下,冯大人参阅了我朝和历代的律例,拟了一本请求上奏给陛下。”
皇帝面色淡然:“说来听听。”
“冯大人在奏折中说,眼下抓捕归案的拐子,有用迷药拐卖儿童的,有团伙开窑子诱逼良家女子的……甚至各地还有官吏牵线、包庇,从略买略卖人口中获利,他以为,沉疴下猛药,故而请求修改我朝律例,拐卖妇女儿童者,为首的斩立决,从者割断两只脚筋后发配至边疆服苦役,另,买卖同罪,人牙子从拐子手里买被拐卖之人,视同从者……官吏参与其中,革职后以从者罪发配……”
“还有,地方官员若能捉拿拐子或者当地的流棍,朝廷当给予奖励,纳入吏部的考核之中,反之,无视治下拐子猖獗的,在处置当地拐卖案件中渎职的,凡涉及被卖人口五人罚俸一年,十人罚俸二年……满五十人者革职……”
原有的《大昭律例》中,只有拐子会被处以极刑,其他从犯、关联者则一般无罪。等修了律例昭告天下,这不就有章法了。
等他一口气说完,皇帝唇角微动,目光投向沈持、曹慈、刑部尚书刘渠:“你们看呢?”
右丞相曹慈没有说话,刘渠看了眼他,有看看沈持,磕巴道:“陛下,这……动不动斩立决,是不是太重了。”
“是啊,陛下,”不少人跟着他的话头说道:“拐子可恶,只杀拐子即可,大可不必牵连到买家。”
“谁家不买个丫头、家丁呢……”他们激愤地道。
沈持一直没说话,等他们“嗡嗡嗡”争论了大半天,皇帝萧敏皱了下眉头:“沈爱卿怎么不说话?”
沈持忙道:“陛下,臣跟诸位同僚想的一样,重了,”他认为不用挑断从犯的脚筋——影响日后遣送到边关服苦役,拿眼瞧了瞧曹慈:“曹相爷以为呢?”
文武官员:“……”不是,他跟冯遂不一伙的吗,怎么忽然唱起反调来了?
曹慈方才听说冯遂去往杭州府,心头一跳,有种不好的预感,他此时抚着胡须,心不在焉地说道:“既然沈相连同诸位大人都觉得重了,”他对着龙椅上坐着的皇帝一拱手:“臣也以为,法贵止奸,不易过酷。”他的心思不在律例上面,随大流敷衍了句。
这话意思是说律例贵在能制止奸邪之事发生,而不在于过分严酷,跟群臣保持看法一致。
而皇帝呢,细细斟酌一番,又俯视一眼丹陛之上立着的文武,心中忽然生出些反骨来,他偏要跟臣子作对:“朕看冯爱卿提的好,法峻,民才无奸,刘爱卿、柳爱卿,你二人拟一下呈文,朕过目后便昭告各地,以震慑、制止略买略卖人口。”
刘、柳二人迟疑了片刻后说道:“是,陛下。”
皇帝接着看了礼部侍郎李叔怀,问他:“明日放榜?”他说的是会试后录取贡士的杏榜。
“是,”李叔怀走上前回道:“明日春光明媚,是个翩翩马蹄疾的好日子。”
皇帝微点了下头:“沈爱卿,曹爱卿,你二人让钦天监择个吉日,预备下殿试的事。”在本朝,杏榜一放,大抵在半月之内便会殿试。
沈、曹二人一道施礼:“是,陛下。”
接下来要忙为国选才的大事了。说完这一桩事情,百官们又拉拉杂杂地奏了手头各种繁琐之事,皇帝的耐心也随着时间的流逝而逐渐告罄,本来都要准备退朝了,这时候御史管聃又跳了出来:“陛下,臣听说昨夜杭州府加急送到户部一封文书,今早却不听秦尚书、董大人奏明,是何缘故?”
有人悄声提醒他:“董大人今日告假,病了。”
户部尚书秦冲和朝沈持瞟去一眼,如实回道:“陛下,杭州府生丝涨价,欧阳大人来问常平仓是否开仓售卖生丝。”
明面上听来是微不足道的小事,皇帝说道:“此事你们户部操办即可。”原本也不用上奏给他。
说罢命退朝。
散朝后,他与几名重臣又被宣去上书房议事,这一议便到了晌午时分。等他从皇宫出来,还没走出多远,忽听有人哭着跑向他,来到跟前扑通跪下了:“沈相爷,我家大人要不行了,他等着最后见您一面呢。”
还是董寻的家仆董四。董寻今日拂晓回到家之后吐了几大口血,大夫来看过后说要准备后事了。
沈持听闻他的话眼前一黑,竭力稳住气息:“快走。”这儿离董家不过三五里地的路,他坐在马车里,一路上催了无数次马夫,让把车赶得快些再快一些。
到了董家,他直奔董寻居住的厢房,进门就唤:“青溪——”步履踉跄,双手微抖,这是他一生之中为数不多的几次失态之一。
厢房内,董寻躺在榻上动了动眼眸:“归玉兄……”他是名门世家的公子,连皇帝都曾夸他“蓝田生玉”,尽管已是气若游丝但依旧温其如玉:“我不行了,有句话想跟你说说……”
沈持哪里管什么话不话的,上前握着他的手臂:“大夫呢?”怎么都这会儿了还不见请大夫来看病。
一旁的董四抽噎着说道:“大夫来过来,说……回天无力,叫……”叫等咽气。
沈持怒道:“庸医。”他拿出名帖,打算让人去宫里头请御医来瞧瞧。
“我家大人说御医治不好他的病……”要是御医有法子,董家找给他请了。
董寻打小身体不好,是以董家一直不让他博取功名入仕,谁知后来拗不过他,当上户部右侍郎后劳神费力,身体每况愈下,终于熬尽了生机,大罗神仙来了也束手无策。
沈持的脑子一片空白,他茫然不知所措:“……”
下一瞬,董寻吃力地抬起手臂:“归玉兄,你……你以后当心,”沈持俯身贴近他,才听见他几乎是用尽了所有力气说道:“曹……慈。”
音落,一缕微弱的呼吸戛然而断,四周极静。
董寻仙逝了,时年仅三十一岁。人在亲友刚离世时,最初大抵由于无法接受,大脑的反射弧很长,多半很冷静,沈持亦然,他只嘱咐董家的家仆送董寻的灵柩回乡,然而从董家离开的时候,一跨出大门,眼泪倏然滑落,心头像被一刀贯穿,痛的喘不过气来。
……
户部的文书走水驿,一路紧赶慢赶,正正好在两日内送到了杭州府。欧阳谷看到文书犹如吃了颗定心丸,当下就命通判杨回抛售常平仓内囤积的生丝:“听户部的,尽数卖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