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5章 书同文
燕尾倒刺箭是一种典型的杀伤型箭矢,这种箭矢最大的特点是其箭镞的侧刃带有燕尾一样的倒钩,如果强行拔箭会直接扯下一大块儿肉,造成严重的撕裂伤和持续出血。
对付这种箭伤,最好的方法是采用“扩创取箭术”,也就是先沿箭杆纵切一长段,再横切一小段以形成“纵深横窄”的丁字形创口。创口形成之后,就可以小心地从这个扩大的创口里将箭头捻出来了。如此操作虽然增加了新的伤害,但也比暴力取箭撕裂肌肉造成大出血的好。
“哎呀,”四婆稳着箭头扒开伤口,仔细地盘算了一下箭头没入的深度,摇头叹气道:“这箭头已经完全嵌进去了,连镞尾都看不到,只能先断杆留矢了。”所谓断杆留矢,也就是先不取箭头,只切断箭杆做简单包扎止血,等转移到后方之后再行扩创取箭。
如果这支箭再深入一些,而且箭杆的延长线上不涉及重要的脏器和大的血管,他们也可以采取“贯穿取箭术”。也就是直接推着箭杆贯穿伤口,然后将箭矢顺向抽离。但这支箭还没有深到那种地步,采取“贯穿取箭术”所造成的额外伤害,一定比“扩创取箭术”要大。
“白乌鸡!把钳子拿过来!”四婆转头喊了一声。
“我这儿没空啊!”诨名白乌鸡的战地军医还在帮着其他人按压逐渐不老实了的莽库和桑固里,根本腾不出手来。
“我去吧。”女土司官自告奋勇,拿过军医的背囊往四婆的身边走。临走时,她还不忘对那个于姓汉人笑了笑。“我待会儿再过来。”
“你真好看。”女土司官的到来让额尔基根不由得愣了一瞬,甚至连疼痛都消了半分。
女土司官压根儿不知道这鞑子在嘀咕什么,从背囊里掏出一把大铁钳子便抵到了伤口上去。
“可能有点痛,你别乱动。”女土司官嘱咐了一句。见这鞑子一脸呆样,她又对压住伤口一侧肩膀的杨三哥说:“压住他,别让他乱动。”
“好。”杨三哥手上的力气又大了几分。
咔嚓!
女土司官熟练得很,只见她握着钳把的两只手同时用力,一下子就把箭杆给剪断了。她的动作之利索,甚至没有给额尔基根带来更多的疼痛。
女土司官原本还打算给额尔基根做个简单的止血包扎,不过她刚把包扎用的麻布条从背囊里掏出来,四婆就将手伸到了她的面前。“小姐,还是我来吧。”
女土司官怔了一下,递出绷带。“也好。”
额尔基根到底还是年轻。这时候,他竟然还遗憾于不能继续被同龄的南蛮少女治疗。“唉”额尔基根望着女土司官的背影,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不过很快,血气方刚的北虏少年就没法遗憾了。“啊!求您轻点儿!”
在惨叫声的伴随下,女土司官回到了于姓汉人身边,却发现刚才还倚树站着的干瘦男人现在已经蹲下了。
女土司官灵光一闪,突然想到了一个和这俘虏沟通的法子。
“我,白再筠,”她在于姓汉人的眼前蹲下,先指了指自己,然后在泥地上缓缓写出“白再筠”三个字。“咱们写字.”
白再筠突然愣住了,手也停下了。她的嘴巴缓缓张开,最后化作一声大喊:“四婆!”
她之所以如此失态,是因为她看见了一行字,一行写得歪歪扭扭的汉字:达子不是探子,是奴酋信使。
————————
“你说这些鞑子是奴酋派来的信使?”包扎完毕,四婆已是满手血渍。
于姓汉人茫然地冲着四婆眨了眨眼睛,他完全不知道这个老女人在说些什么。
“四婆,他听不懂我们说话。你也听不懂他说话,只能写字。”白再筠指着地上的汉字说道。
四婆点点头,捡起另一根树枝,在泥地上写下:叫什么,你?
四婆的字很工整,于姓汉人一眼就认出来了,他回写道:小人姓于名有馀,是于家堡的猎户。
四婆写字问:哪里的于家堡?
于有馀写道:苏甸堡附近。
四婆写道:为什么跟达子在一起?
于有馀想了想写道:打猎被掳,做了奴才。达子要我带路。
四婆写道:什么时候?
于有馀回写道:大前天。
四婆在前一句上添写道:什么时候(被掳走)?
于有馀想了想:应是两年前。
于有馀的字写得很大,只几行就把面前那一方泥地给铺满了。四婆将面前的泥沙抹平,从头写:怎说是信使?传什么信?
于有馀摇头写:不知道。只晓得要传信。
四婆皱眉:口信还是书信?
于有馀回忆了一下:大概是书信。
四婆又写:书信在哪里?
于有馀这回没有写字,而是指着不再挣扎的莽库说道:“应是在他那里!”
四婆和白再筠几乎同时回头,发现莽库正一脸期待的看着这边。
“带他过来!”白再筠招手。
“是。”两个壮汉左右扯着绳子,拖生猪似的将莽库拖拽到四婆和白再筠的身边。
“他就是信.”白再筠下意识地开口,但这回她立刻就意识到于有馀听不懂自己说话。白再筠拍了拍于有馀的肩膀,示意他看向自己的手指。
于有馀低下头,见白再筠写道:此信使否?
于有馀点头。
白再筠写道:识字否?
于有馀摇头。
白再筠写道:你能跟他说话否?
于有馀点头如捣蒜,整个人显得非常兴奋。他不但安全自由了,而且大概还能从官府那里得到一些奖励。
白再筠写道:我写字,你问他,问了之后写给我看。
“嗯。”于有馀点头。
“小姐,还是用这个写吧。”四婆递出手里的树枝。
白再筠接过木棍,再次抹掉已有的字。待土司兵将莽库嘴里的麻布扯出来,白再筠才在地上对于有馀写道:问他叫什么。
“莽库老爷,她问您叫什么。”于有馀用女真语对莽库说。
“你觉得我叫什么?”莽库激动地朝着于有馀喊了一句。
于有馀本能一缩,在地上写道:此夷人名氓苦。
“也是个好养活的贱名。”四婆在边上叹了一声。
白再筠默默点头,又写:问他是哪旗哪部的。
“莽库老爷,她问您是哪旗哪部的?”于有馀仍对莽库十分尊重。他很机灵,明白这鞑子只要给朝廷带去了足够有价值的情报,那他就一定会是官府的座上宾,自然怠慢不得。
“镶蓝旗,穆什屯牛录。也是旧哈达部。”说完这些,莽库又补了一句:“于,能不能让他们给我松开,这捆人法子跟他娘绑猪似的!”
于有馀在地上写下了莽库表达的全部信息,只是省去了骂人的抱怨。
“四婆,咱们要放开他吗?”白再筠不太能拿定主意。
“放吧,这鞑子乌龟似的缩了好久,一直没有反击,应该没什么恶意才是。”四婆点点头,给那两个壮汉土司兵去了个眼神。
两个壮汉土司兵会意,很快就把这辛苦捆了半天的鞑子给放开了。“莫东想西想叻,你龟儿敢日妈乱动,老子就砍你狗日的。”
莽库听不懂内容,但听语气也知道这应该不是什么好话。
白再筠在地上写得飞快:问他送什么信,替谁送信,要送信给谁。
白再筠手里的树枝一停,于有馀便用女真话问了。
莽库听罢,想了想说道:“信是镶蓝旗主阿敏贝勒交给我的,不过写信的人是哈达部长吴尔古代贝勒。二位贝勒要我把这封信交给一个叫‘高邦佐’的大官。”
莽库说得很快,于有馀却写很慢。莽库话音落定许久,他才歪歪扭扭地将翻译过来的汉字写到地上。
于有馀的手一停,白再筠就又写着问了:阿明就是这些宽甸鞑子的统帅?
于有馀没有转头问,直接点了头。
白再筠的脸上飞出了一抹亢奋的潮红。出发之前,她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竟然能撞见这么一个大功劳,她立刻就要再写字,但面前那片泥土又被于有馀那又丑又大的字给占满了。白再筠两下抹掉那些字,飞快写道:叫他把信拿出来。
“莽库老爷,她要您把信拿出来看。”于有馀对莽库说。
“你先问问这个女人是谁?”莽库还算警惕,没有立刻答应。
于有馀的手腕都酸了,但也只能写道:敢问夫人何处高就?
白再筠微微仰起头来,骄傲地写下:本官乃援辽酉阳冉土司白夫人再香所领亲军赞画白再筠是也。
写完,白再筠还不忘再加一句:不是夫人。
实际上,白再筠什么也不是。她没有官职,没有品级,唯一的身份就是酉阳宣抚使冉跃龙的小姨子,或者说庶夫人白再香的亲妹妹。所谓的“赞画”不过是她胡编乱造用来给自个儿抬身份用的。
朝廷对土司的管理相对宽松,只要不出大事,一般也不会掺和土司内部的事务。对土司要求往往只是听调听宣不闹事,并且在土司官换代的时候上书说明情况并请求朝廷册封。
白再香能领兵,不是因为朝廷对她有什么任命,而是因为她既是冉跃龙的夫人,在酉阳土司内又相当能服众。而白再筠能带着酉阳援兵镇江分路最精锐的一支山地兵出来狩猎游散的女真人,也只是因为她是白再香的妹妹。
莽库不知道这些弯弯绕绕的情况,但还是被唬住了。
“好吧,我现在就把信拿给你看”吴尔古代写的信被人缝在莽库所着第二件衣服的内侧,但他刚解下第一件衣服还没来得及脱,就被先前那两个壮汉给按住了。
“不是喊你龟儿莫乱动么?脱衣服做撒子。藏刀子了嗦?”说着,那两个壮汉就伸手往莽库的怀里摸去。
胳膊拧不过大腿,莽库也不辩解挣扎,直接就对于有馀叫道:“于!你快跟他们说说,那封信缝在我的衣服上,得脱下来用刀子割!”
于有馀一怔,连忙把莽库的意思写在地上。
“停。”白再筠止住那两个土司兵,“把他的衣服扒下来给我。”
这两个土司兵不怎么识字,先是愣了一下。不过很快就扒皮似的把莽库那件沾满了泥土的外衣给剥了下来。
“给我。”白再筠拿过外衣将之抖开放到地上,然后抽出随身携带的小刀开始寻找藏信的补丁。
“这位小姐!”于有馀喊了一声。
白再筠侧头看去,见于有馀在地上写道:不是这件衣服。
“啊?”白再筠歪着头。
于有馀解开外衣,接着扯了扯自己的第二件衣服。
白再筠明白了,又对土司兵下令:“再脱。”
两个土司兵茫然对视的时候,莽库已经把内里那件制的行褂给取下来了。
莽库把行褂递给更靠近自己的四婆,指着说打了补丁的地方说:“贝勒给我信就在这里。拆开就能看见。”
四婆听不懂,但她一看那些粗糙的针脚立刻就明白了莽库的意思。她在打补丁的地方摸了摸,果然探到一方明显不同于质手感的硬物。
四婆老眼一亮,飞快掏出自己的小刀,还没动手拆,白再筠就一个螃蟹步挪到了她的面前。“还是我来吧。”
四婆轻轻一笑,捧着补丁的位置,递出行褂。
战场上,西南土司兵往往是男女搭配。男人外出作战,女人就洗衣缝补。白再筠虽然自诩为战士,但女人该有的功夫也是一点儿没落下。
白再筠很快找到了最后一个针脚,拿着刀子,用刀尖轻轻一挑,那根缝住补丁的线头就被她给挑了出来。白再筠沿着线,一个针脚一个针脚地挑,不一会儿就把大半条缝补线给抽了出来。
补丁拆到一半的时候,那封没有封题的信显了出来。白再筠小心翼翼地取出信封,将之递给四婆,接着又埋头去挑剩下的针脚。衣服还要穿,这种揭到一半的补丁会很硌人,更重要的是,如果不整块揭下,补丁甚至有可能在拉扯下撕坏完好的布面。
四婆拿过信封,先用自己的小刀分开蜡封的封口。接着,她收起小刀,捏着信封的两边轻轻发力。硬质的信封鼓了起来,一张对折的软质信纸露了出来。四婆在身上猛地揩了几下,才将信纸给捻了出来。但即使这样,她还是浅浅地留了两个血指印在上面。
四婆展开信,惊讶地发现这封信不但是用汉字写的,而且信上的字还相当工整,如果事先没有了解过,她甚至会觉得这封信就是汉人写的:有明哈达部长王督堂敬启大明高参政
缝补线没剩多少了,白再筠索性割断第一个针脚,将缝补线整条抽出来。取下补丁,她抬头看向四婆,却发现四婆的脸色竟前所未有的凝重。
“四婆。信上写了什么?”白再筠问道。
“出大事了!鞑子要策反朝鲜人!”四婆颤抖着说道。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