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4章 努尔哈赤的盛怒
“哎呀,劳你行行好吧!”贺世贤作揖道,“没有下回了,我不出去了还不行吗?”
“当然行。”孙传庭不接受贺世贤的过分抬举,马上躬身还礼,“但我还是不会替您隐瞒。这不是帮您,是害您。”
“那你干脆弹劾我吧!”老小子索性破罐子破摔了。“让皇上罢我的官,免我的职!”他大喊大叫,就差躺到地上打滚儿了。
“那倒也不至于,毕竟沈阳还没丢。唉,”孙传庭轻叹一口气,幽幽地说道,“沈阳若是丢了,也不会是我来弹劾您。到时候,我与您同生共死,也算是报了我的失职。”
“有必要说得这么严重吗?”贺世贤心下竟然一暖。
“这是经历司的报上来的总账。”孙传庭递出手里的册子。“算上重伤不治者,今天沈阳内外又丢了六百七十四条人命。”见孙传庭递出册子,一个举着火把的亲兵立刻走了过来。
听到死亡人数,贺世贤的眼神微微一变,但也仅此而已了。贺世贤虽然不是“一将功成万骨枯”的信奉者,但也是那种既不惜命,也不惜别人命的狠人。
他接过册子,没有翻开。“你都看过了。”
“看过了。”孙传庭点头。
“那我就不看了。”贺世贤竟然就这么把册子又给孙传庭递了回去。
“你才是总兵官!”孙传庭像是想到了什么,诧异地盯着贺世贤,“之前的账册你不会也没看吧?”
“也不能说没看,但总归没什么好看的,”贺世贤用他那仍沾着血的手拍了拍孙传庭的肩膀。“你也知道,我从来就不喜欢文牍上的事情,有你在,我很放心。”比起明军死了多少人,贺世贤更关心明军杀了多少人。如果可以,他真的很想把沈阳的防务全权委托给孙传庭,然后带着最精锐的骑兵出去找敌人杀。
孙传庭让这老小子搞得没脾气了。他皱着眉头,叹息般地问道:“贺镇帅,您听见了吗?”
“听见什么?”贺世贤不解。
“当然是掘土的声音!”孙传庭遥指东北方向,“今天白天,奴贼仍旧是掘土填壕。攻势甚于以往!杨守备带人反冲,被暗箭撂倒,跟着他冲锋的士卒立刻溃了。要不是刘把总及时顶上,稳住人心,恐怕就要打开瓮城,上生力军抢阵地了。沈阳的守城兵还是第一次打这么惨的仗,军心士气很重要。您要是死在外边儿了,这人心也就要跟着塌了。算我求求您了,老老实实地在城里待着指挥布划,别出去贪那一两个人头!您要是实在闲不下来,就出去和他们一起挖土嘛!”
金军的攻城方式非常简单,也非常暴力,就是楯车推进,然后与守野的明军白刃交锋,生生杀出一片空地,接着掘土填壕继续推进。
今天,金军的攻势异常凶猛。硬是靠着这种法子,在沈阳的东北角填掉了五条沟壕,填出的道路足供四马并驱。如果金军靠着这种法子再填掉五条跨度更窄的沟壕,推进到护城河下,就能出动云梯开始进攻城墙了。孙传庭当然不能眼睁睁等着他们继续往下填,所以也就照例派了专门负责恢复工事的兵士彻夜工作。这些士兵需要在太阳升起之前,把这些沟壕里的土给挖出来。
“我去挖土,像话吗?”贺世贤才不要去跟泥巴较劲。
“那您穿着别人的甲胄,偷偷摸摸地出城浪战就像话了?”孙传庭抓住话头又给贺世贤绕了回来。
“好吧,好吧,我不出城了。”贺世贤投降了,但仍旧不甚服气。“就陪着你这啰嗦的家伙在城里当缩头乌龟行了吧?”
“希望您能说到做到。”孙传庭又叹了一口气。
贺世贤想不到,他那个为了向孙传庭隐瞒行踪而耍的小伎俩,实际在无意中救了他的命。就在孙传庭登高远望观察两军阵前的小规模骑兵冲突时,被金军占领的明军墩台上,也有一道冷冷的视线在默默地注视着战场上的一切。只要贺世贤那身明晃晃的特制铠甲出现,就立刻会有数倍于其的金军精骑涌上来围杀他。
————————
差不多同一时间,沈阳城对面的金军汗帐里,金军主帅,大金天命汗努尔哈赤也在垂听今天的伤亡汇报。
负责统计各旗伤亡的人,是正黄旗骑都尉伊尔根觉罗·巴雅尔图。此时,他正手捧着一卷用新制满文写就的伤亡总账,跪伏在被四个火炬围照着的空地中央。
“启禀大汗,”巴雅尔图无法借着炬火的边焰看清总账上的文字,但他已经记住了需要汇报的内容,可以直接背诵出来:“镶红旗上报阵亡三百二十一人,伤三百五十四人。甲喇额真董鄂·荪扎巴齐彦力战阵亡,牛录额真董鄂·荪嘉秦被明军火铳击中,回营后重伤不治。正红旗上报阵亡二百三十三人,伤一百九十六人,牛录额真乌尔坤力战阵亡。董鄂·荪扎巴齐彦和乌尔坤都已全尸回收,未让明军割取首级。”
今日攻城的主力军,是由大贝勒代善指挥的正红旗,以及由硕托、岳托两兄弟指挥的镶红旗。其中,镶红旗主攻直面金军大营的永宁门,正红旗则协攻北方的安定门和南方的保安门。
努尔哈赤闭着眼睛,似在养神,过了好久才朝身边的侍从钮祜禄·彻尔格摆了摆手。
钮祜禄·彻尔格是钮祜禄·额亦都的第三子,也是努尔哈赤三妹的儿子。换言之,彻尔格是努尔哈赤的侄儿。
尽管没有直视努尔哈赤,但其实彻尔格的注意力一直都在舅父努尔哈赤的身上。见努尔哈赤摆手,他立刻上前从巴雅尔图的手里拿过了那份伤亡总账,并将之摆到努尔哈赤面前的案台上。
“重不治者呢?”努尔哈赤开口说话,却没有睁开眼睛。
“回大汗,”巴雅尔图了集中全身精力,尽可能地使自己气匀声缓,但那种间杂在字词之间的颤抖,还是暴露了他内心的不安。“如果再加上往日重伤今日不治者,今天累计有七百六十八人死亡。”两军对垒十日,金军攻城七日,但两红旗只攻最近两天。在那之前,一直是白旗和黄旗在交相进攻。因此,这多出来的二百一十四个死亡并不全来自两红旗。或者说,大多不来自两红旗。
“嘶!”努尔哈赤深吸一口气,拳头也捏紧了。
彻尔格很清楚,舅父已经陷入了极度愤怒的状态。他连忙往旁边腾挪了几步,就像生怕被努尔哈赤看到一样。
“你出去吧。”睁开眼睛,努尔哈赤的语气还是一如既往的平静。
“是。”伊尔根觉罗·巴雅尔图如释重负,立刻叩首起身。
“巴雅尔图。”就在伊尔根觉罗·巴雅尔图将要碰到汗帐门帘的时候,努尔哈赤冷冷的声音又追到了他的耳边。
“奴才在!”巴雅尔图赶忙回头下跪。
“立刻去把代善和岳讬给我叫来。”跃动的橙红色火焰映照在努尔哈赤漆黑的瞳孔上,却无法温暖他冷如寒冰的语气。
“是!奴才这就去!”又一叩首之后,巴雅尔图连滚带爬地跑出了汗帐。
————————
大贝勒代善奔跑着来到汗帐的时候,他的长子,分走了他一半势力的镶红旗旗主岳讬已经跪在了努尔哈赤的大案前。在努尔哈赤的身边,钮祜禄·彻尔格正一脸惶恐地垂首立着。
在等待代善和岳托到来的近半个时辰里,努尔哈赤一个字也没有说过。整个大帐里,只听得见老汗王一个人呼吸声。那并不平稳的急收缓放,简直让彻尔格觉得身边有一头狰狞的龙形野兽正在酝酿一股噬人怒火。
“代善叩见大汗!”代善提着满心的不安,走到岳讬的身前向父汗叩头行礼。
努尔哈赤没有叫代善起来。
咚、咚
恍惚间,彻尔格以为自己听见了代善的心跳。但这其实是努尔哈赤在用他那满布老茧的粗糙指尖,重重地叩击着总账上那些歪歪扭扭的满文字符。
“五百五十四个人,”努尔哈赤几乎一字一顿地说,“告诉我,你们父子用这五百五十四条命给我换来了什么?”
代善在脑海里酝酿辩辞,但并不急着说话。反正这两天他的正红旗也只是在南北两翼辅助进攻。就算有责任,也只是次责。
岳讬偷偷地睨了父亲一眼,见这可恶的老家伙似乎没有要开口说话的意思,他就只好硬着头皮,向着努尔哈赤磕头道:“回大汗,我们顶着明军城头猛烈的炮火,一连填平了五条壕沟。填出的土路能供云梯和楯车并行推进,只要往前再填四条,就能杀上城墙猛击明军了”
“混账!”努尔哈赤一声怒喝打断了岳讬的话头。“难道明天一早明军会让你接着第六条壕沟继续填吗!?”
“大汗!”岳讬忙辩解道:“填沟的方法是有效的,那些软脚虾只能依托工事负隅顽抗!要是没有城头的火炮支援,明军早就被我们杀溃了。今天,我镶红旗一旗虽然没能把明军的沟壕填满,但也足足填了五条。如果能让黄旗、白旗的勇士趁着间隙轮番猛攻,就一定能把沈阳拿下来!”
“放你娘的屁!”努尔哈赤大怒,“没有黄旗、白旗在左右两侧警戒防备,你能安心攻城吗?”努尔哈赤突然觉得,让岳托分走镶红旗就是一个错误。
“请大汗息怒!”代善突然插话说道,“岳托毕竟是第一次坐中军大帐。”
“我息不了怒!”这番话就像是在火上浇了一瓢油,努尔哈赤更气了。在代善父子过来之前,努尔哈赤就已经驱散了那些不甚亲近的人。所以这会儿,他也不再努力地装什么镇定自若的枭雄了。他一拍桌子猛地站起,像个得了癔症的老疯子那样,疯狂地倾泻着自己的怒火:“填壕,填壕,整天就知道填壕。扎营十天,攻城七天,连沈阳的墙角都没摸到!无能的废物!都是无能的废物!”
尽管明知这股火气不是冲着自己来的,彻尔格也还是跪了下来,并一点一点地缩到黑暗的阴影里。彻尔格不止一次见过努尔哈赤发火,深知这位舅父从来不是一个喜欢控制情绪的人。盛怒之下,无论围观者有没有责任,只要被努尔哈赤盯上,就很有可能被他翻旧账。虽然磕头认错也能息他老人家的怒,但最好还是别被盯上。
“大汗,两红旗只攻了今天和昨天两天啊,前天可是杜度的镶白”岳讬到底年轻,不甚了解努尔哈赤的野兽脾气,这会儿竟然还想着辩解。果然,岳讬的话还没说完,努尔哈赤就绕到他的面前,一脚将这个孙子给踹翻了。“混账东西!还敢狡辩!两天死了一千多人你还有理了?”
“没有一千人!”岳讬还敢辩解,“两天下来,我镶红旗拢共也就只死了七百多个人啊!”岳讬没理解到努尔哈赤的意思,他说“一千多人”指的是两红旗。
“也就?!”努尔哈赤的火气简直要蹿到天上去了。“你再说一遍,你再给我说一遍!”
“祖父!孙儿说的都是事实啊,就算加上重伤不治的人,目前镶红旗也只死了七百二十二个人啊。”岳讬委屈得很。为了向祖父展示自己的勇敢,岳讬甚至亲临现场指挥,就差冒着明军火炮在壕沟之间冲突厮杀了。
此时,代善又幽幽地从旁补了一句。“不把协助攻城的包衣阿哈和鞑靼难民算进去,当然不足一千了。”代善听懂了努尔哈赤的意思,但他很明智地选择装作没有听懂。这样就完全把火引到岳托身上去了。
别看今天一整天两红旗加起来也就只阵亡了五百五十四人,轻重伤者甚至还比死者还要少五人。但这是在不统计、不记录被驱使着协助攻城的奴隶以及鞑靼难民的情况下才得到的体面数字。要是再算上这些在女真贵族看来与牲口别无二致的“人畜”,金军的伤亡就得奔着明军的两到三倍去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