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6章 白堂传丹诏
杨宅在日忠坊南部靠近什刹海的地方,而商宅则在北居贤坊西南方向的柏林寺附近。两处宅院之间很有些距离。就算走最近的路,也得完全穿过昭回靖恭坊和教忠坊才能到。
商经颖发迹得很早,早在万历初年就攒够了家底,并在京师买了宅子。之后,商经颖一直平稳发展,熬死了包括自家干爹在内的一众前辈,最后波澜不惊地干到了宦官生涯的顶点,御马监掌印太监。
不过,商经颖并不因发迹和升迁就得意忘形。虽然按例该拿的常例孝敬,商经颖一分也没少取,但他从不胡乱伸手,也不过度贪财,在京里京外都没什么额外的产业。直到他到死的这天,就连宅子也没换过。
差不多两刻钟,载着刘若愚的司礼监马车,才穿街走巷地行驶到了商宅前最后一个必经的巷口。刚驶入小巷,一种异样的冷清气氛就逐渐涌了上来。
这不单是因为宅院门口挂着几个专用于白事的灯笼。更是因为出了这条巷子,就能直接看到国子监和文庙。尽管还没到新科进士们拜谒孔圣,并题名立碑的那天。可是这围绕着国子监和文庙和好几个街坊,却早已因为那场胜利落幕的泰昌恩科,而陷入到了喜气洋洋的氛围之中。尤其是昨天恩科放榜、御街夸官、满城朱色,更是将这一带的热闹气氛冲到了最高点。
外热内愈冷,凄凉更凄凉。
刘若愚轻轻在心里叹了一口气,迈开步子亲自上去敲门。
这回的应门速度比先前快了不少。
门房是个年轻的中人,他披麻戴孝的样子说明他和商经颖有些“亲缘关系”。刘若愚猜测,这应该是商经颖的某个干孙子。
见来人身着蟒袍,门房立时便是一震,本能地要跪下去行礼。但门房腘窝刚软,便反应过来自己正穿着丧服。穿这种衣服跪活人是会折人寿命的。于是门房也就没跪,只向刘若愚作了一个极尽恭顺的长揖。“奴婢拜见祖宗!”
“不必多礼。”刘若愚轻轻地扶了扶那门房的肩头。“带我去灵堂给商老祖宗上一炷香吧。”
“是。”白事不请自到,门房也不觉得有什么奇怪的,直接就拉开大门摆出了请的手势。“您这边儿请。”
“你们就在这儿等着。”刘若愚冲那些陪随的宦官打了手势便跟着门房朝着灵堂去了。
商经颖的灵堂就设在二院最大的会客厅里,而灵柩则摆放在灵堂的正中央。灵柩的前方是香案、牌位、蜡烛、三牲以及各式各样的供品。
香案前、牌位下,守商经颖这一祧的“长子嫡男”杨松泉正跪在当中的一个蒲团上。在他的身边则跪着商经颖的其他干儿子。而干儿子们的干儿子,也就是商经颖的干孙子们则不分干爹身份,由内而外地按照齿序排站在灵堂两侧的空地上。
从商经颖辞世的那天起,他们就一直在这儿守着。除了必要的吃饭和睡觉就没去过别的地方。
刘若愚到来给这个以黑白灰为底色的地方,带来了一抹异常又刺眼的朱红。仿佛一滴丹墨,落在了一幅只有黑灰的水墨画上。
刘若愚的到来几乎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只有跪在牌位下的杨松泉没有受到什么干扰。直到那个引路的门子走到杨松泉的身边轻轻耳语,他才回过头来,看向刘若愚。
“杨师兄,”刘若愚的声音小得就像是怕惊到亡者的魂灵。“能允许我给商老祖宗上一炷香吗?”商经颖和陈矩虽不是同门,但也是同辈,刘若愚和杨松泉称兄道弟也没有什么问题。
“请问您是?”杨松泉缓缓地站了起来,脸上已然挂上了些许茫然意外的神色。
按理说,商经颖的徒子徒孙早就随着杨松泉主动的离职,而体面地远离了中枢,杨松泉也没有广告商经颖的死讯,更没派人通知宫里。不该有这么高级的宦官主动登门吊唁才是。而且杨松泉对刘若愚这张脸几乎没有任何印象。
尽管杨松泉对刘若愚登门一事感到意外,但并不觉得奇怪。大白灯笼就在商宅的门口挂着,司礼监下辖的两厂一卫,也都往外派了专访民情的探子。而且都察院的御史昨天还带着街道房的人过来对这一片的保甲民情做了核准调查与重新登记。锦衣卫那边顺便汇报一下再正常不过了。
刘若愚还礼说道:“陈先监矩名下,不才刘若愚。现任司礼监秉笔。”
杨松泉明显愣了一下,旋即释然了。“原来是刘师弟,失礼了。”行过礼,杨松泉亲自取了一炷香递给刘若愚。“请吧。”
刘若愚接过点燃的香火,行至案前恭敬礼拜,“南无阿弥多婆夜,哆他伽多夜,哆地夜他.”他一边拜,一边背诵安魂祈福的往生咒。
杨松泉感到了些许共鸣,因为他刚才就在心里默念往生咒。
往生咒不长,一共才五十九个音节,即使刘若愚连着念了三遍也没多少时间。背诵完,刘若愚又是几拜,才将香火插到炉子上。
刘若愚回头看向杨松泉,作揖抱歉。“听杨佥书的门子说,商老祖宗是十六日辞世的,今天才来拜送,实在是太失敬了。”
杨松泉又是一怔。王安事务繁忙,在听说商经颖辞世的消息之后,让上了位的小师弟刘若愚过来上香拜祭没什么不对,但为什么要先去杨家?
“红事盛邀,白事不请。”不过此时杨松泉也不便多问,就只合礼地回说道:“何况国事繁渎,宫中有殇。我们也不想让主子万岁爷和王师兄再多操一份儿心。就没有广告,这是我们不周,不是刘师弟失礼。”
“商老祖宗有您和诸位这样的好儿子,也能含笑九泉,安心往生了。”刘若愚由衷地说道。今天下午,王安去东厂问案,皇帝就趁着这个时间不咸不淡地敲了敲刘若愚。在皇帝自己看来,这番敲打看来是很轻的,没吼没拍没摔没踹,甚至都没让刘若愚久跪。不过在刘若愚的视角,这也不啻天雷滚滚了。
原本,皇帝在刘若愚心中的形象就很接近一个不拿人命当人命的暴君。尽管皇帝从没滥杀谁,但那种权衡之后杀人不眨眼,仍旧让刘若愚心下甚是惶悸。而且这回,皇帝不但敲打他,还给南书房添了一个新的秉笔太监。刘若愚甚至都怀疑,如果不是因为他在内廷裁员一事上确实有功,皇帝都要把他踢出司礼监了。
可即便如此,当听见这个新任的秉笔太监是杨松泉的时候,刘若愚的心里还是多了些许自欺欺人的宽慰之情。
杨松泉颇得商经颖的真传,有资历有人望。哪怕是在污水遍流的万历内廷,杨松泉也是属于素有清望的那一批。皇帝在内廷整肃完毕之后,将他纳入司礼监辅政本身就不算异常。刘若愚甚至借此自我安慰般地想到,皇帝本就有再添一个司礼监秉笔参机辅政的计划,只是恰巧遇到了这个事儿,所以将提前计划顺手小小地敲打了他一番。
“刘秉笔谬赞了,”杨松泉仍是谦辞还礼。“旧友后人亲来祭拜,干爹天灵定有慰藉。”
“我此来,不单为悼祭商老祖宗,还有一事要说。”刘若愚不敢让皇帝久等,于是生硬地切入了正题。
杨松泉心下一叹,颇有些哀怨地说道:“刘秉笔若有事需让不肖子效劳,还请刘秉笔稍候七祭,待干爹丧期过了,不肖子自当竭诚效力。”这会儿,杨松泉已经确定了自己先前的猜测是错的,司礼监根本就不知道他干爹辞世的事情,刘若愚就是来找他帮忙做事的,于是才先去了自己的宅邸。为了让他办事,甚至不顾头七未过,一路追到了商宅来。
“这恐怕不行。”刘若愚摇了摇头。
“到底什么事,有必要这么急吗?”杨松泉和周围孝子贤孙们的脸色很快沉了下来。
“奉上谕,带杨师兄入宫觐见。”刘若愚带着满脸的歉然说道。
杨松泉的脸色立刻缓和了。皇帝召见这事儿确实没得等,家中有丧也不行。“觐见,为什么?”
“国事繁巨,两位厂督又常不参机。不才托庇上让任后又是左支右绌,所以万岁爷决意给司礼监再添一位扈从参机的秉笔太监。”刘若愚缓缓地说道:“人选已经定了,就是杨师兄您。”
杨松泉略有些惊讶,可他的表情终究没有太大的变化。
可是杨松泉自己淡定,不等于其他人也淡定。在听到这则紫禁丹诏的时候,杨松泉身边那一众师弟、干儿的脸上,就都或多或少地带上了极不合时宜的喜色。
这些人眼巴巴地望着杨松泉,心里只求他能立刻应下。
所谓大树躺倒,殃及猢狲。陈奉和梁勇在矿税任上的侵贪行为,不但导致商经颖垮台,还断送了不少人的前程。
可是只要有差事、能进步,他们也不愿意坐吃山空、就此沉寂。更何况他们当中好些人正值壮年,心中仍有余火。不过杨松泉的主动退让和随后而来的大清洗,直接断了他们起复的路。被“俸制改革”“严饬宫禁”“取消各衙门的独立人事权限”这三板斧砍过的皇城,就像一个巨大的铁桶,想往里边儿塞钱再入都找不到空隙。别说坐冷板凳,好多人钻来钻去,连板凳在哪里端都不知道。
但如果杨松泉能进入司礼监,那么在场的好些人就能通过他直接走皇帝的门路了。
不管如何收权,皇帝陛下也没法从零开始一个一个地考察可用人员,最后也还是要靠荐举。大家都是司礼监内书堂或者御马监内操班一层一层筛出来的,手里都握着那块儿敲门砖,能力差不到哪儿去。与其比什么实力差距,还不如加紧巴结某个枢机太监。当缺位空出来的时候,司礼太监或者御马太监在“忠心可鉴”后面简单加一个“颇有资历”或者“稍有能力”的评语,比其他人说一万句都有用。
“谁荐了我?”杨松泉干巴巴地问了一句。
“没人推荐,是万岁爷直接点的。”刘若愚也干巴巴地回了一句。
听闻此言,师弟、干儿们脸上的喜色更加浓郁了。既然无人推荐,那便简在帝心。因而杨松泉也就无需依附,可以自立门户了。这是天大的喜事!如果皇帝扔一个衙门给他兼管,就像魏朝兼管银行那样,那么这满堂子人的再就业问题或许都能解决。
杨松泉也是眼神一动。他回头看向干爹的灵柩,却无意间扫见了那些眼神里的热切。
师弟、干儿们纷纷低下了头,不敢过于表达心中的情绪。但杨松泉还是立刻明白了他们的心意。心下了然之际,杨松泉的心底也不免生出了一丝哀凉。“可、可是不孝还没给干爹守完头七呢。”
“《礼记正义》有言,若值国家有事,孝子不得遵恒礼,故从权事。权礼者,在文则夺情视事,在武则墨绖从戎。杨师兄旧历御马监,掌马政,属武功事,现拜司礼监,掌枢政,属文治事。墨绖从戎、夺情视事两相共权,有何不孝之说?”刘若愚的劝说之辞说得在场众人眼神骤亮。
片刻的犹豫之后,刚才就跪在杨松泉身边的师弟,曾任御马监佥书刘应坤过来劝说道:“师兄,万岁有召,再怎么说也不能不去。就算为了守孝要推辞,也得去御前亲辞,得了万岁的首肯才是忠孝两全。干爹这儿有我们守着,不会有事的。”
刘应坤当然不希望杨松泉辞掉皇帝的任命。但杨松泉要是连去都不去,那就是抗旨。到时候别说简在帝心了,皇帝甚至可能一口气把商经颖的徒子徒孙们都看作“假托孝名而心怀不忠”的人。
“好吧,”杨松泉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也不说推辞与否,只道:“我这就去,你们好好儿陪着干爹。”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