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8章 崇儒抑佛
“好了,大家都出去吧。”又是郭居静出面将祷告室内的年轻教士驱逐,这让金尼阁的心里产生了一种令人很不愉快的既视感。
落下门栓,祷告室里便只剩了金尼阁、郭居静、邓玉函、汤若望等四个高级教士。
四个人,当中三个都是能吃大明俸禄的官员,其中两个还穿着正儿八经的官服,这让郭居静有了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遥想二十多年前,他初来中国跟随利玛窦的时候,那真是一个天下无人识,举步唯艰难。
郭居静回到受难十字像下,这时邓玉函已经坐到了金尼阁的身边。郭居静在邓玉函右手边落座,并道:“今天白天,我们听说了一个事情,我想你或许也知道。”
“知道什么?我今天一天都在皇宫里忙科举啊。”邓玉函简单地回忆了一下,不觉得今天听说的事情里有需要密室密议的。
“就是跟科举有关的事情。”坐在邓玉函左侧的金尼阁竟然叹了一口气。
“说得更准确一些,是跟皇上有关。”汤若望向右挪到郭居静先前坐的位子。
“到底是什么事情?”邓玉函更疑惑了。
汤若望压低声音。“昨天,皇宫里传出噩耗,说尚未足月的皇幼女不幸襁褓夭折。内阁因此联名上本,请求皇上援引宪宗纯皇帝次子,悼恭太子旧例将殿试延期。”
实际上,悼恭太子的丧事和泰昌幼女的丧事根本不是一个性质。
首先,悼恭太子朱祐极虽然不满三岁便夭折,但他是正儿八经的皇太子,而泰昌皇帝的幼女甚至还没命名。其次,导致殿试时间变动的是“悼恭太子发引”,也就是出殡,而现在皇幼女的头七还没过,仍在停灵。再者,大明朝也没有皇父给皇女守丧,并因为皇女丧而导致殿试改期的先例。
就像韩爌说的,殿试和丧仪两件事情根本不冲突。内阁之所以提出引例,主要还是为了堵外廷言官的嘴。只要有这么一个看起来很像先例的例子摆在那儿,那么内阁主动提请殿试延期,就很像是正当的。皇帝若是要主动改期,那没人管得了,内阁、礼部遵旨照办就是。但内阁若是要体恤君父,最好再多个由头。
说得更直白一些,这件事对于皇帝个人来说可能是大事,但对于国家和礼法来说就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放进《泰昌实录》可能就只是一句:泰昌元年三月丙辰,皇十女丧,上谕礼部祭告奉先殿。当然,实录的编纂者也有可能无视这件事,就当它不存在。毕竟皇家还有玉牒家谱,皇帝给这位夭折的皇女命名追封之后,将之记进玉牒就可以了。不一定非要浪费实录的篇幅。可话又说回来,有这么一件能够体现“君贤臣忠”的事情摆在这儿,实录纂修官应该还是会给点儿笔墨的。
“还有这种事情?”尽管邓玉函永远不会知道这些曲折的内情,但也还是听得一愣。
“你没听说过?”金尼阁说道。
“当然没有。谁会主动跟我说这种事情。”邓玉函觉得有些奇怪。“你们又是怎么知道的?这该不会是什么谣言吧?”
尽管邓玉函当时的站位距离皇帝相当远,但他的视力极佳,记忆力也相当出色,现在回想起来,完全不认为皇帝流露过悲伤的情绪。他只是觉得与第一次陛见相比,皇帝的身上增添了许多威严与疏离。
“这一定不是谣言,”汤若望接言道:“皇幼女薨逝的消息,是我在衙门里听到的。昨天,皇上在温言拒绝内阁的同时,也给礼部下了一道按例措办丧仪的旨意,虽然礼部那边还没有拿出章程,但消息本身是可以肯定的。”
郭居静的表情倒是有些微妙。“我倒是在坊间听说的,当时我也不太相信。而且,我还听到了另外一个有关于此的传言。”
“什么传言?”邓玉函问道。
“邪祟迷信。或者说,”郭居静抬头仰望受难十字像。“诅咒。”
“诅咒!?”听见这个词,邓玉函也不由得看向了受难十字像。
“对。”郭居静把着椅背,回头看向大门,并改用法语说道:“坊间传说,皇幼女之所以骤然薨逝,是因为皇帝受到了诅咒。如果不立即宽宥李家,释放‘李国臣’,那么类似的灾难还会降临到皇帝的其他子女身上。”
邓玉函一惊,也改用法语说话。“这个‘李国臣’是谁?”
耶稣会和李家主导的三起案子没有任何关系。因为之前的南京教案和沈阳教案,耶稣会也没能和在京的一众武勋外戚攀上关系,所以包括邓玉函在内的一众耶稣会成员,一直以来也不怎么关心那几个案子。
郭居静回正身子,低声说道:“我打听过了,这个‘李国臣’是‘武清’侯爵的大儿子,也是皇上的堂兄弟。”
“他怎么了?”邓玉函追问道。
“前天下午,被刑部抓去了。”郭居静打听到的消息有些失真,但总体上并不算太错。
“也就是说,皇上刚开始办这个案子了,皇幼女就夭折了?”邓玉函隐隐地闻到了政治阴谋的意味。
“应该是这样。”郭居静点头。
“衙门那边有相关的消息吗?”邓玉函看向汤若望。
“可能有,但我没听说过。”汤若望摇头说,“我也是散衙回来之后听仰凤先生说起,才知道了诅咒的事情。”相应的,郭居静也是听汤若望说起皇帝降旨礼部的事情,才确定坊间的传言并非纯粹的谣言。
“李国臣死在牢里了?”邓玉函问郭居静。
“应该还没有,至少坊间还没有这样的传说。”郭居静说道。
“既然人还活着,那为什么会传出诅咒的说法?”邓玉函下意识地将诅咒理解为了恶灵诅咒。
“不是说李国臣诅咒了皇帝,而是‘九莲菩萨’诅咒了皇帝。”郭居静在胸前画了一个十字。
“这个‘九莲菩萨’又是个什么东西,佛教的偶像?”邓玉函问道。“‘九莲菩萨’确实与佛教有关,”小心起见,郭居静又去门边看了看。回来之后,才进一步压低声音说道:“但那不是偶像,而是一个人。”
“谁?”
“先皇帝的母亲,皇上的祖母。”郭居静坐下解释道:“这位李太后佞信佛教,在全国各地捐建了许多佛寺佛堂,京城里不少寺庙都是拜她的恩赐才得以修建或修缮。因此,这位李太后也被佛教人士尊称为‘九莲菩萨’。”
邓玉函瞪大了眼睛。“也就是说,坊间有传言说,皇上的祖母诅咒了皇上?”
“就目前收集到的信息来看,就是这个意思。”郭居静重重地点了点头。
“这个事情背后绝对有阴谋!”邓玉函判断道。
“你也这么想?”金尼阁看向邓玉函,目光不由得扫到了郭居静的身上。
“很难不这么想。”邓玉函说道:“诅咒肯定是假的,哪有祖母诅咒自己孙子的事情。更何况,按照中国的礼制比较亲疏远近,‘九莲菩萨’与皇上的关系明明更近才是。”
而且作为一个基督教徒,邓玉函在本能上也不相信其他信仰体系下的神佛鬼怪。就算是利玛窦一贯主张的,“上帝”与“徒司”同位存在的假说,邓玉函也有所怀疑。只不过和龙华民之流相比,邓玉函更聪明,也更现实,不会把神学辩经摆在头一位。比起神学辩经,他更喜欢看星星。
“嗯。我也觉得这背后有阴谋。”郭居静接言道:“李国臣前天被抓,皇幼女昨天夭折,今天就有了这样的传言。事情只有两种可能,要么李国臣被抓和皇幼女夭折是两个独立的事情,只是恰好碰在一起,有人利用这个巧合炮制了这些谣言。”郭居静顿了一下,沉声抛出一个极为恐怖猜测。“要么,皇幼女的夭折是人为制造的,有人谋杀了这个可怜的女孩儿。但无论是哪种,都是为了逼皇上就范,让皇上不要再深查那些要命的案子。”
“我觉得应该是前者,谋杀的难度太高了。”邓玉函说,“皇宫里搜检非常严格。进入紫禁城的时候要搜身,陛见的时候还要搜身。”
“谋杀一个可怜的婴儿又何须使用凶器。”郭居静说道。
“我不是这个意思,”邓玉函解释道:“我是说,从宫外到宫里不仅有重重阻碍,而且这些阻碍还互不统属。很难把路线上的人都买通。”
汤若望和金尼阁也点头附和邓玉函的说法。
“不需要买通所有人,只需要买通皇女的身边人或者买通医生就可以办成这个事情。”郭居静说道:“约翰·施雷克,你可别忘了,凯撒可是死在元老院。”
邓玉函反驳道:“凯撒确实是死在元老院,可凯撒的身边既没有司礼监,也没有锦衣卫。皇帝比我们聪明得多,诅咒的传言若是传进他的耳朵里,恐怕除了皇女的母亲,皇女身边的所有人都会被逮去拷打,包括医生。如果是谋杀,一定会被查出来。这背后的人不至于这么蠢。”
“是啊。”金尼阁由衷附和,锦衣卫的酷吏实在是太恐怖了,恐怖得让人提不起丝毫反抗的心思。
“尼古拉·特里戈会长,拉扎罗·卡塔尼奥神甫,约翰·沙尔神甫。你们留我下来就是为了说这个事情?”秉着谁受益,谁作为的理念,邓玉函本能地怀疑是李家人在背后捣鬼。但他并不觉得这个事情跟他们有什么关系。
“是,就是为了这个事情。”郭居静应道。
“拉扎罗·卡塔尼奥神甫。虽然我也觉得这个事情很蹊跷,但它到底跟我们也没什么关系吧?事情若是真有可怪之处,朝廷自会查清。我们才遭了难,还是不要瞎掺和得好。”邓玉函深知无论是中国还是欧罗巴,事涉宫廷,都是血案。
“那三个案子确实和我们没什么关系,但我觉得这可能是一个机会。”郭居静说道。
“机会?什么机会?”邓玉函问。
“打击佛教,扩大我教影响的机会。”郭居静说道。
“这要怎么说?”邓玉函下意识地看了代理会长金尼阁一眼。
“我刚才也说了,‘九莲菩萨’虽然不是佛教偶像,但也确实与佛教有关。我们完全可以借力打力,引火烧山。以此事为源,引一把火把根深蒂固的佛学异教给烧了!”说到激动之处,郭居静甩动袖袍。一阵幽风被他的动作扬起,卷得案桌上的烛火摇曳摆动。“就算没法子彻底烧死他们,也能烧出一片供我们植根的净土!”
邓玉函一凛,问金尼阁道:“尼古拉·特里戈会长,您也这么想?”
金尼阁沉默片刻,微微颔首道:“崇儒抑佛,本就是马泰奥·里奇会长定下传教方针。循着他老人家的路子走总不会有错。”
“那要怎么做?”邓玉函回头望向郭居静。话说到现在,他又如何不知道这个事情是郭居静在背后主推呢。
“这也正是我们想问你的。”郭居静说,“你是我们当中最聪明的人,我们想听听你的意见。”
邓玉函向后一缩,摊手摇头道:“我可没有搞政治阴谋的经验。”
虽是无心之语,可邓玉函这话一下子把郭居静、金尼阁、汤若望说得愣住了。尤其是汤若望。
汤若望到底还年轻,虽然他是在极度的压力之下为了换取皇帝和舆论的信任才“自主地”“出卖”了龙华民会长和一些耶教同志,但汤若望并非真的那么问心无愧。他低下头,侧过脸,收敛眼神,不敢再看受难十字像。
郭居静明显要坦然得多,他很快从愣神中恢复过来,义正词严地说道:“这不是阴谋,而是顺水推舟,因势利导。京师是一个佛教势力根深蒂固的地方,他们愚弄人民,控制心灵已经太久了。我们只不过是借机让事情回到本来该有的样子。大树遮天,不见耀阳。佛教这棵大树若是不倒不焚,不知道我们还要多久才能发展壮大。传播福音。”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