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5章 殿试(下)
跨过金水桥,经过会极、归极二极门,考生们便来到了皇极门前的广场。此刻,太阳已出地平,天光即将大亮,但数丈高的朱红大门却仍旧紧紧地闭着。李腾芳在丹陛前停下脚步,考生队伍也从前到后地停在了御道两旁。
辰时,伴随着朝阳的升起,一阵沉稳而洪亮的钟鼓之声从北面铺卷开来。皇极门后檐正中三门,也随着这一阵波涛般的钟响鼓鸣缓缓开启。
皇极门敞开的那一刻,门后竟然又来了一阵肃穆庄重鼓乐之声。原来,钟鼓司的鼓手号工早已就位,就等着皇极门开,文曲星入。
李腾芳再一次迈出步子,几乎踩着鼓点,带着考生们继续朝着名为皇极殿的考场前进。而此时,以内阁六辅臣为首的读卷官,以及数十名来自各个衙门,担任其他职务的执事,已然按照既有的次序,排列于皇极殿下的平台之上。
“拜!”随着李腾芳的一声高呼,总计二百三十一名考生,齐齐地向着主持本次考试的各位“考官”作揖行弟子礼。考官们亦拱手答礼。在考官队伍的末尾,有一个特殊的存在,他对这套往来拜见还不甚熟悉,纯粹是滥竽充数。好在此时人员云集,没人会去特别注意这个名为邓玉函的新任礼部员外郎兼历局掌印。
在为殿试而特设的临时机构中,有读卷官、受卷官、印卷官、掌卷官、弥封官、监试官、提调官、巡绰官、供给官等执事官,这些执事官也可以统称为考官。考官来自各个衙门,基本原则是随需点用。比如,监试官来自都察院,通常由正七品监察御史担任,巡绰官来自锦衣卫,通常由高级锦衣卫官率领,这次奉旨过来的就是掌卫事骆思恭本人。
按理说,邓玉函就不应该出现在这儿。且不说历局尚未正式挂牌成立,工匠也还没有造出印来给邓玉函掌。就算邓玉函已经成了正式的历局掌印官,殿试上也没有钦天官的位置。
旧制,殿试在三月初一日,成化八年,以悼恭太子朱祐极发引,改殿试于十五日,至今因之。
也就是说,殿试日期已成定制,如果没有特殊情况,则都在三月十五日举行,不需要观天象卜吉凶。
邓玉函能来这儿,完全是出于皇帝的“偏爱”。在决议成立历局的第二天,皇帝让宦官给徐光启去了一道密旨,让他想法子塞一个西洋人进来。皇帝的意思,是让这些来华传西经、取东经的西洋学者,也凑近看看大明朝先进的取士用官制度。
徐光启很为难,毕竟殿试真不需要钦天官,莫名其妙地塞一个西洋人进来,肯定会被礼科弹劾。现在沈阳教案余波未定,徐光启甚至都不太想在礼部衙门见到西洋人。但是,皇帝的旨意不能不执行。想了半天,最后他决定把邓玉函塞进去。
之所以选邓玉函,是因为邓玉函到底有个正式的礼部官衔。比礼部下辖的钦天监、耶录司官员要好一些。而且,这个官职是皇帝亲授的。到时候,就算挨了礼科的弹劾,徐光启也可以暗戳戳地把“责任”往皇帝陛下的身上引,如此一来那些礼科的言官小臣说话的时候也有点儿顾忌,不至于太难听。至于具体的差事,就让邓玉函和来自光禄寺的官员一起,给考生们摆摆桌椅吧。
礼毕,考官们集体转身,在首辅方从哲的带领下,由后往前来到皇极殿檐下的台阶前。很快,考生们也跟着李腾芳的脚步,拾级走上须弥座,来到了诸位考官的身后。
李腾芳归位了,他一路走到礼部尚书徐光启的身边。从站定的那一刻起,他就不再是考生们的领路人而是殿试的读卷官和提调官了。
辰时一刻,皇极殿的大门开了。身处最前排的会元刘必达、亚元李虞夔、经魁第三名曹可明、经魁第四名傅永淳等人,一眼就望见了摆在大殿中央的皇帝宝座和宝座之下的数百张桌椅。不过此时,至高无上的皇帝陛下并不在宝座之上。
按惯例,皇帝在到皇极殿参加各种大典之前,会先在中极殿小憩以等待时辰,这次也不例外。
又过了一小段时间后,大明皇帝朱常洛,才在司礼监掌印太监王安和司礼监首席秉笔太监魏朝的拱卫下出现了众人的面前。
在考官及考生的注视下,头戴玄色弁冠、身着绛色纱袍的皇帝,缓缓走到并落座于金柱之间,高台之巅的龙椅上。而两位司礼太监则在须弥座下面对众人站定。
内阁首揆方从哲率先迈出步子,进入皇极殿来到须弥座下的案台前站定,其他考官和殿试考生也随着他的步伐来到了皇极殿内。
待最后脚步声在回荡中消弭,礼部尚书徐光启出列,将捧了大半天的敕谕放置于案。放下策题后,徐光启回到官员队列。这时,两位司礼太监也左右移步,来到官员队伍的两侧面对皇帝。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内阁首揆方从哲领头,率领殿内所有人齐声高呼,行五拜三叩大礼,拜见大明皇帝陛下。
“平身。”皇帝的声音不悲不喜,听起来很平静。
“谢万岁!”方从哲领衔谢恩,撑地起身。接着,走到案前捧起那卷带了策题的敕谕,转身面向众人。与此同时,两位司礼太监也回到了先前的位置等待宣谕。
一般来说,策题往往先由内阁大学士等人拟定数道,随后让司礼太监送到皇帝面前。皇帝会当场选出一道,并令内侍印刷出相应的份数试卷,而内阁只会收到一份密封的策题。策题将在皇帝决定读卷官的人选之后被解封,由内阁拟成正式的敕谕,并在殿试当天交给礼部堂官,再由礼部堂官摆到考案上。
方从哲清了清嗓子,念诵道:
“朕惟自古帝王,所为搏挽乾坤,匡扶世运者,靡不于文武二柄为兢兢。《书》赞帝尧乃武乃文,盖全德兼焉。而舜曰文明,禹曰文命,汤曰圣武,周之文谟武烈,各标其一。之数圣人岂于持世导民有偏指邪,毋其于中有交相为用者欤?夫阴阳、柔刚、仁义,自有天地而来,至于今不可废也。”
“洪惟我太祖高皇帝首辟区夏,成祖文皇帝载奠邦家,并提一剑驭军,而文治光昭于云汉,揭六经训俗,而灵爽震叠于雷霆。文由武张,武因文靖。于都哉!洵追踪帝尧而与虞夏殷周媲烈矣!奕叶相承,绍天阐绎,虽疆隅小警,不无震惊,然金瓯卒以不摇,万世永赖。则列圣之威灵实式宁之,芳躅具在,亦可得扬历其概欤?”
“朕以眇躬,嗣登大宝,托于天下臣民之上,日夜思所惟觐扬光烈,勤政亲贤。简将治吏、理财、治兵为大务,夙夜祗惧,罔敢宁居。”
“夫思天下之害,一曰辽右丑裔,逆我颜行,跳梁至今;二曰无将乏兵,列镇苦虚,战屯皆疲;三曰税法败坏,钱法不通,国用日蹙。四曰吏治渐弛,法守渐隳,有令不行。
合此四者为一,盖外乱而内骚然也。说者以为,承平日久,右恬左嬉,故积弊至此。然闻有文事者必有武备,古六军之帅即天子六卿,用以内修外攘,非歧途也。
夫更化善治贵识因革之,宜起敝维风在妙转移之,术兹欲当积弛之,余返极重之,势使法立而不犯令行,而不逆纲纪正风俗纯,以复我祖宗之旧如之何而可?
尔多士,学古通今,怀并用之术旧矣。尚根极体要,明著于篇,毋泛毋略,毋有所讳,朕将采焉。”
宣读完毕,首席读卷官方从哲收起敕谕卷轴,将之还置于案台之上,接着退回到官员队列。
待方从哲站定后,作为殿试总裁的皇帝开口道:“赐诸贡士入座。”
昨天,来自光禄寺和礼部的供给官已经指挥着司礼监调来的侍从,将考试用的案桌矮凳摆好了。每一个案桌配一个带了软垫的矮凳、一套文房四宝,以及一个带了姓名的木牌。
靠着木牌的指引,考生们很快就按次落座了。
待最后一人坐定,由翰林院词臣和詹事府学官组成的掌卷官出列,来到大殿左侧,从锦衣卫巡绰官那里,接收并逐一发放策题和答卷纸。
考生们各领其卷,置于案上,并不急于作答。他们还要等待皇帝的开考命令。
大约半刻钟后,二百三十一份考卷发放完毕,掌卷官也回到考官队列。
至此,各项仪式及考前准备彻底结束。提调官、监试官、巡绰官等三类考官以外的官员再向皇帝行礼,并转身退出大殿。
他们当中,有的人差事暂时告结,就此离开。比如被点为读卷官的兵部尚书崔景荣和刑部尚书黄克瓒,这类官员今天就只是象征性的出席,之后还要回衙门照常办公,等明天一早才齐聚文华殿开始评审试卷。
有的人则去临时开放的休息区等待。比如兼做读卷官和弥封官的大理寺卿何宗彦和左都御史张问达,这类官员和监试官、巡绰官一样,要一直等到最后一名考生交卷离场,并完成考前分配给他们的差事才能离开。不过相较于监试官和巡绰官,他们要轻松许多,不必苦哈哈的一直在大殿里杵着。
“诸贡士可以答题了。”待皇极殿正门再次被关上,殿试总裁终于发出了开始考试的信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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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试策论和会试第三场的策问类似,没有严格的格式要求。答题时,考生可以自由发挥,只要不触碰红线,写什么“悖谬犯上之语”,或者“无端指责朝政”,就没什么问题。
话虽如此,但既然是策论,那么历代考生们还是会自觉地遵循论文创作的基本思路。大体来讲,就是先以殿试策问中提出的问题为中心,引经据典展开分析,接着引出当今治国方针中的不足之处,最后再委婉谦卑地提出自己的见解和改进主张。
殿试主要还是以形式为重,虽有优劣次第,但并不落卷。所以就算考生通篇都写着歌功颂德、隔靴搔痒的废话,也没有什么问题。当然,最好也不要想着靠犯颜直谏搏出位。且不论犯颜直谏会不会踩到红线,就算没有踩到红线,卷子也不会被送到皇帝的面前。要是言辞过于激烈,别说被读卷官挑中,恐怕在受卷官预阅时就被刷下来了。想要凭着“面刺寡人”而受上赏,还是先熬到能被皇帝单独召见的那天再说吧。
在交卷时间上,殿试也没有硬性的规定,只要赶在日暮西山,宫门将闭之前就行。
一般来说,最早到中午,便会有考生陆续交卷,原路返回。而在那之前,至高无上的皇帝陛下也会默默离席。毕竟看人写字着实无聊,皇帝能亲御殿试,拨冗赐考生端详圣容,让这些未来的官员知道自己主君长什么样子,就已经很不错了。
临近中午,沈阳城下的厮杀还在继续,皇极殿内也开始有人交卷离场了。
与此同时,新任专督辽饷户部侍郎毕自严和东厂掌班孙月融,也带着各自的随从到达了天津中卫驿站。
“到天津驿了,咱们在这儿歇歇吧。”孙月融勒停马缰,对毕自严说道。
“孙掌班,只有不到一百二十里了。”毕自严长长地呼出一口饱含疲累的浊气。“咱们一路换马,今天就能到北塘。”
“急也不急在这一时,咱们已经比饷银跑得快了。”孙月融已经下马了。“而且换马不也得在驿站换吗?”
“孙掌班,这驿站里好像已经有人了。”毕自严也跟着下了马。
看着从大路的另一头拐进驿站的新鲜马蹄印,毕自严判断,至少有十个人已经住进了驿站。如果这是一个人带着众位随从,那么对方至少是个三品官。
“有就有呗,还能跟我们抢地方不成。”孙月融满不在意地耸了耸肩。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