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双击屏幕即可自动滚动
第454章 以舆论为刀,消解孝道
    第454章 以舆论为刀,消解孝道
    “大少爷”李来富找到李国臣的时候,李国臣正坐在,或者说蜷缩在书房的长椅上。
    一看见李国臣这个状态,李来富立刻就知道大少爷又沉湎到了痛苦的回忆中去了。李来富的年岁稍长于李国臣,很早就被前代武清侯李文全派去做了李国臣的贴身小厮。在他的记忆里,自嫡出的小侯爷李国瑞出生之后,当代侯爷李铭诚就很少关心过这个李国臣这个一时兴起的产物了。婢女生下的贱种罢了。
    父不亲,爷爷爱。贱种也是李家的种。祖父李文全不怎么待见那个生下李国臣的婢女,但对大孙子还是很好的。李文全还活着的时候,李国臣怎么也算个少爷。只可惜,李文全在万历三十六年就过世了,那会儿李国臣还没加冠。
    李铭诚嗣爵之后,李国臣则更像是一个稍微高级些的仆人。李铭诚对他的打骂丝毫不亚于李家买来的其他普通仆人。除了不下死手,基本没有任何禁忌。
    每挨过一回打,或是回忆起了祖父或者母亲的死,李国臣就会像现在这样找个地方蜷缩起来。他也不哭闹,甚至连泪水和颤抖都没有,就只是闭着眼睛静静地坐着。
    听见呼声,李国臣睁开眼睛,长长地呼出一口浊气,直入主题道:“东厂也有动作了?”
    如果说,在都察院出乎意料地上奏弹劾武清侯、阳武侯、平江伯等人参与广宁走私案件时,李国臣对自己的判断尚存一丝疑虑。那么在锦衣卫也把旧案翻出来,弹劾武清侯李铭诚包庇巨贪沈采域的时候,李国臣便十成十地肯定了自己先前的猜测,东厂必然查清了李来财等一行人在北塘的作为,津抚标营左部就是被孙承宗带去抓人去了。
    “是。”李来富的声音明显在发颤,也不知是因为兴奋还是因为害怕。“就像您预料的那样,东厂上了本,弹劾侯府和两伯府伪造漂没,意图干扰国策。”
    “上本?上什么本?”李国臣将蜷放在长椅上的双腿缓缓地放到了地上。李国臣不会一直沉湎在悲伤与恐惧之中,他总会想法子消解心里的愤懑或者哀怨。像下人那样种植树打理园林算是一途,思考如何把李国瑞从嗣侯的位置上拉下来又是另一途。
    李来富解释道:“东厂走外廷上疏的路子,把弹劾的奏本送去了通政使司,消息就是六科直房传出来的。恐怕要不了多久,科道就会跟着上本了。”
    “东厂怎么会走外廷上疏的路子.”李国臣显然有些意外。
    锦衣卫算半个外廷衙门,走上疏的路子还算正常,如果是一般的治安或者刑事案件,锦衣卫甚至还会和巡城御史公署乃至刑部、都察院联名上本。但东厂走外廷上本的路子就很奇怪了,至少在李国臣的记忆里,这还是头一回。就算是当初闹得沸沸扬扬的郑养性案和崔文升贪污贿买案,也是东厂被其他人弹劾,在那之后崔文升也没有上本辩解,而是去乾清宫哭求皇帝饶恕。
    “不知道。”李国臣不清楚,李来富就更茫然了。
    “东厂的人没动?”问出这话之后,李国臣立刻自嘲似的笑了。他意识到自己问了一个非常愚蠢的问题,东厂或者锦衣卫的人要是动了,这座处在京城里的武清侯府一定会在清华园之前被围起来,李来富也就不可能把东厂上本的消息带进来了。
    “应该是没动。”李国臣既然问了,李来富就还是答了。“小的回来的时候,走外东厂那边过,没见有番子离开驻地,街面上也很平静。过平江伯府和博平伯府的时候,也没见着这两家的府宅被围。”
    “嗯。”李国臣点点头,脸上显出了凝重的神色。“那东厂的劾本上说要怎么处罚李家或者别家?”
    “不知道。”李来富摇头道。
    “怎么会不知道?”李国臣的眉头微微皱了起来。“这么重要的事情你都没打听的吗?”
    “不是没打听。”李来富赶忙解释道:“而是街面上根本就没有关于这方面的消息流传。小的以为,东厂的弹劾可能就没有附加处罚请求。”
    李来富猜得没错,东厂的劾本就只是一封仅列举了事实的陈事疏。东厂当然不会提什么处罚请求,因为王安在给东厂打招呼让崔文升上本的时候就明确说了,内廷不要妄议如何处罚外戚,那是文官们的事情。而这,也正好合了崔文升的意。崔文升不是一个没有政治敏感性的人,他很清楚哪些人能杀,哪些人不能杀,哪些人最好想法子让别人杀。
    “会不会是你没有打听到?”某种莫名的忧虑让李国臣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有可能,”李来富倒也不直接否认,因为他确实也没有看过东厂的弹章原本,也没有接触过通政使司或者户科的官员,更不可能去找内阁或者宫里的人打听消息。“但小的以为,东厂提了处罚,小的却没有打听到的可能性不大。”
    “为什么这么说?”李国臣问道。
    “因为小的还打听到了跟此案有关的另外一个消息。”李来富回答道。
    “什么消息?”李国臣抢话般的追问。“驻在北塘的饷部侍郎李长庚已经被内阁请旨革职了。”李来富说道。“外面有批评的声音说,内阁如此处事,是为了袒护我侯府”
    “袒护?不不不不不!袒护个屁”李国臣宛遭雷亟,连连摇头道:“出事了,出大事了!”
    “大少爷,怎么了?”李来富被李国臣脸上的那肉眼可见的焦虑给吓到了。一瞬间,他心里那跃跃欲试的兴奋消散了,只剩了感同身受的忧虑。“这厂卫的人可还没上门啊。”
    “就是因为没上门所以才完了!”李国臣的全身都因为紧张而开始发热了,整个身子也开始不住地颤抖了起来。
    “大少爷,这到底是怎么了,您可别吓小的。”李来富记得很清楚,昨天,在听说了预料之外的广宁走私案后,李国臣的表现是游刃有余,处变不惊。在知道锦衣卫下场把天津贪污案中李家的包庇情节捅开之后,李国臣更一副的理所应当样子。而今天的事情,明明早在李国臣的计划中,可大少爷的焦躁却如此显见。
    “三起案子,由轻到重,一件件地甩出来。外面的叫嚷声逐渐提高,却不见厂卫上门。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房屋和园林隔绝了外界的嘈杂,但李国臣却仿佛幻听到了科道言官们的对李家处以极刑的喊叫。
    “不知道。”李来富呆愣愣地摇了摇头。
    “这是在放任舆论啊。”李国臣紧捏着扶手,试图让自己平静下来。“如果皇上真要包庇李家,那根本不会让这些案子见光!现在事情不但见了光,还是东厂走通政使司的路子上本举发,这和诏告天下也大差不差了。东厂举发之后,厂卫没有任何动作,内阁却首先请旨把饷部李长庚给罢免了。这说明皇上不仅是在等待舆论,甚至是在引导舆论,袒护的反面是什么?是严惩啊!”
    只要皇帝有包庇李家的心,那么舆论再是汹涌也杀不死勋戚。就像当初李文全与大太监张诚联姻,外面的舆论都闹翻天了,遭殃的也仍旧只有张诚及其附庸。事情发展到最后,武清侯也还是武清侯,连降爵为伯的象征性惩罚都没有。
    在昨天以前,李国臣甚至一度想过,如果东厂把事情查清之后,皇帝却因为李太后的关系要包庇武清侯李家,强行把事情按下来,那他自己就想法子把案子透出去,先造出一场舆论海啸,之后再徐徐引导海啸淹没负责李家大小生意的李国瑞。反正事实俱在,他李国臣也没有伪造什么。只要足够小心,不使什么明着收买言官的拙劣手段,那他就可以相对安全地在背后操盘,来一场只反李国瑞,但不反李家的夺嫡行动。到时候,违法乱纪的嫡长子李国瑞被皇帝废除继承资格,那作为庶长子的他,就是未来的武清侯,或者武清伯。
    当然,皇帝陛下若是圣明烛照,不要任何推助,直接就对李国瑞实行合情合法的定点打击,那就更完美了。他只需要摆出惶恐顺服的姿态,坐在武清侯府里等待一阵天雷劈到城外的清华园去,那武清侯的帽子就会自动飘到他的脑袋上。
    但现在,皇帝使用手段操纵利用舆论,事情就变得极为严重恐怖了。
    皇帝想对一般的武功勋贵下手,只需要衡量功与罪,只要功不抵罪,那么按律罚罪就是了。但武清侯不是武功勋贵,而是典型的父凭女贵的皇家外戚,皇帝想对武清侯动手,需要做的不是权衡功罪,而是与“孝”对抗。而“孝”这种东西和“功”不一样,是很难放在天平上衡量的。它只会被时间稀释。
    如果皇位再往下传个一两代,那皇帝对李家下手完全不需要有什么顾虑。若是有罪,逮往之后直接往狠了判,也不会有人说什么。可是当今的圣上是李太后的长孙,皇帝的生母王太后曾是李太后宫中的宫女,而且坊间有传言说,皇帝能赢下国本之争,还得多亏了李太后的翼护。
    如果皇帝直接对李家下重手,那么李家就可以想法子把仙逝的李太后搬出来,用“孝”对抗皇帝。那时候,只要李家表现出相对的顺服,并把责任完全扔到某一个人的身上,比如李国瑞,那一切就还有回旋的余地,李家也能保住。
    可是现在,皇帝陛下没有直接对李家下重手,内阁跳出来干的头一件事情也不是请求严惩主犯,而是将相对无辜,且素有清廉干练之名的李长庚革职,还火速获得了皇帝的御批。
    在不明真相的局外人看来,这就很像是皇帝有意庇佑身为主犯的勋戚,想把经理饷部的官员当作替罪羊处罚了事,于是强压内阁走了一个过场。
    但是李国臣看来,皇帝根本就不是要庇佑李家,而是要一脚把李家踩到底,踢出去。皇帝就是在用逆向手段,提前把“庇佑”,和“庇佑”背后的“孝”拉出来给舆论批判消解掉。科道言官不好直接批评皇帝,就只得给内阁施压,皇帝要的就是这个压力!
    只要压力再积累一段时间,出现九卿大僚入阁劝谏,或者六科掌印拦轿堵扰的情况,内阁就可以“扛不住”压力,顺着外廷的舆论,“被迫”做群情的代表,上疏皇帝请求严惩涉案勋戚。
    李国臣像是突然间想到了什么极为恐怖的事情,骤然顿住并沉默了一会儿之后,他失声问李来富道:“李长庚被李来财收买了吗?被收买了吗?”
    “应该.应该没有吧.”李来富虽然不甚了了,但他心脏跳动的速率完全不比李国臣慢。
    “完了,完了!”李国臣的脸色彻底白了。“李长庚要是被判了死刑,那就真的彻底完了。”
    “怎么会呢?”李来富的脸色也跟着白了。“李长庚没有被判死刑的理由吧?”
    李国臣像是在跟李来富说自己的猜想,又像是在喃喃自语:“或许是没有,也不必判死刑,但他可以死!可以死!他要是死了,不就可以给李家也判死刑了吗?”
    在李国臣那灵光一闪的恐怖想象里,饷部侍郎李长庚就只是一个制造舆论的工具,如果皇帝在调查不充分的情况下,给李长庚判了死刑,就算不开刀,而是将之投入大狱,再像对待邹元标和赵南星那样,使用“畏刑自杀”或者“病死狱中”的下作手段,将李长庚秘密处死,然后再剖出李长庚虽有过而无罪的调查报告,就能顺势将李长庚死扣在张家的脑袋上。到时候,皇帝就能理所应当地以明君圣主的姿态,对李长庚表示同情,再对李家施以最严酷的惩罚!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