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2章 无药可救
为了上衙方便,毕自严升职进京之后,就将家安在了太仆寺衙门所在的小时雍坊。由于衙门离家很近,走路也要不了多久,所以毕自严就算买得起驴,造得起车,也还是步行着上下衙。
回到家,毕自严脱下官服换上便服,跟仆人打了一声招呼,叫他们把晚饭备好直接送去书房,就自顾自地憋自陈文章去了。
事实上,毕自严对丁懋逊说的事遁之辞也不是纯粹的捏造。他确实不知道该怎么写这种自贬的文章。
和阁部大僚那种“臣子乞罢,皇帝挽留”的过场式自陈不同,对毕自严这类不上不下的中层官员们来说,自贬是一门非常深刻的艺术。要是骂得太重,很可能会让皇帝觉得这个官儿没用,而骂得太轻,则又会让皇帝觉得这个官儿不诚实。而且现在皇帝,完全不似先帝那般怠惰。他老人家是真的会看奏疏。
因此,斟酌内容,拿捏词句,就成了毕自严需要大精力思考的事情。
但毕自严的精力显然没能换来什么成绩,从宣布京察到现在,他就只憋了几段话出来,简直比科举时写八股文还要烧脑子。痛苦不堪的毕自严,甚至几度想过钱请人帮自己写。可是京察代笔的事情一旦被发现,后果是非常严重的,要是被抓了典型,可能连功名都得丢了。
笃,笃,笃。
就在毕自严再一次盯着稿子陷入痛苦的时候,跟了他近四十年的老书童敲响了书房的门。
“老爷!”老书童声音似有些颤抖。
“进来。”毕自严鬼火攻心,直接把笔扔了。
“老爷,”老书童推开门,径直走到毕自严的面前,颇有些慌乱地递出一张名帖。“这”
“谁的?”毕自严揉了揉睛明穴,脑子里还在想自陈的事情。
“这是方首辅的拜帖!”绷了半天,老书童终于把话说出来了。
“什么?”毕自严倏的一下站了起来。“谁!?”
“方首辅!”老书童重复了一遍。
“首辅这是要我去哪儿见他?”毕自严赶忙接过拜帖,打开一看却只是一些格式化的文字,没有让他去哪儿的内容。
“不是。”老书童摇头说道:“方首辅就在门口。”
“哎呀!你怎么办事的?直接请进来啊。”毕自严立刻就要出门相迎,但走到书房门口又急急地停住。“请首辅去会客厅,我得换身儿衣服。”
“是!”老书童应了一声,便迈开腿疾跑出去了。
很快,又重新换上官服的毕自严来到了会客厅。
一见到方从哲,他就躬下身子,作了一个长揖。“下官毕自严拜见方首辅。”毕自严有些忐忑,他完全想不到方从哲为什么会上门。
按照《大明会典》中明确的礼制,挂一品衔的方从哲不必起身答礼,即使这是毕自严的家。所以方从哲也就只是坐在座位上,朝毕自严拱了拱手。“景曾不必多礼,坐下说话吧。”
“是。”这还是毕自严几十年来头一次,一对一地面见内阁首辅,而且他和方从哲也没什么太多的交集,因此格外小心谨慎。落座之后也不主动问话,而是像个学生似的垂头并腿坐着,等待教诲。
“教诲”很快就来了,方从哲从怀里摸出一张纸,递给毕自严。“你先看看这个吧。”
“是。”毕自严探身双手接过,一过眼,却只见了几个姓名,而且排在头一个的就是他,毕自严不解地望向方从哲,问道:“这是什么?”
方从哲也不卖关子,对上他的眼神,解释道:“这是吏部拟定的廷推名单。”
“廷推,”毕自严小心翼翼地问道:“敢问首辅把下官改去了哪个衙门?”毕自严心下惴惴,京师诸司确实还有许多待补的官缺,但就算是廷推补任,也不需要征求官员本人的意见,更没听过首辅亲自上门的。
“天津,专督辽饷户部侍郎,衙门在北塘。也就是所谓的饷部衙门。”方从哲笑了笑。“也不知道你去过哪里没有。”
毕自严愣愣地摇了摇头,说道:“饷部不是李侍郎在管吗,他怎么了?”
方从哲缓缓收敛了笑容:“李长庚已经被革职了。就在今天下午。”
“为什么!?”毕自严惊呆了。
“少安毋躁,这不是一两句话说得完的。”方从哲打算从头说起。
“是。”毕自严拿起茶盏,颤巍巍地喝了一口润喉。尽管这时候他还不知道这当中的内情,但心里那根儿弦还是稍稍放松了些,至少方从哲这架势不像是要跟他打哑谜。
“金复海盖兵备副使张铨你知道吧?”方从哲受他影响,也喝了一口茶。
“您老是说山西张宇衡?”毕自严一下子就想起来了。
“你认识他?”方从哲反问道。
“是,”毕自严点点头。“下官在陕西任上时,曾与他共事过。”
“哦?竟然还有这段过往?”方从哲倒是有些意外。他虽是内阁首辅,但若是不去细查,也很难准确地了解某一个官员的仕宦经历。
“当时,”毕自严解释道:“下官以按察使兵备榆林,他以监察御史巡视陕西茶马。我们合作了有差不多半年。”两人的共事经历,说好听了是合作,但说得直白些,就是监察与被监察的关系。张铨的这个差事,类似于划定了特定职限的巡按,其主要工作就是去边镇给毕自严这种负责兵备的军政官员挑刺儿。如果毕自严有大问题,比如违禁走私茶马,张铨一封弹章就能让他下台。
“你觉得他这个人怎么样?”方从哲问道。
“张宇衡是一个很正直,也很有能力的人。”毕自严给了张铨一个很高的评价。
“嗯”方从哲略一颔首。“相信你们应该能妥善相处。”
“方首辅,”毕自严皱眉问道:“难不成是张宇衡弹劾李酉卿了?”既然方从哲说李长庚已被革职,那就不能再以职务相称了,于是毕自严便改用表字代指李长庚。
“倒不是弹劾,只能说这个事情因他而起。金复海盖兵备道负责接收由饷部转运的军饷、军粮,张铨上任后发现.”方从哲把从张铨上本提议,到司礼监命令东厂暗访饷部,再到东厂发现武清侯等勋戚蓄意制造漂没企图干扰国策的事情讲了一遍。
“竟然还有这种事!”毕自严听罢之后的第一反应,和方从哲看完提报时的反应几乎如出一辙。
突然,毕自严像是想到了什么,悚然问道:“敢问首辅,今天都察院诸御史接连上本弹劾武清侯、阳武侯、平江伯,也跟这个事情有关系?”
“你也听说了?”方从哲眼神微动。
“事情闹得这么大,下官就算不想听说也没法儿躲。”毕自严不是言官,也不会贸然掺和这种只有舆情,而事实暂且不明的案子,但架不住言官们四处奔走造势宣传。
在锦衣卫也下场之后,言官们的本就高涨的情绪更加热烈了。因为这不但意味着有新的材料加入,还意味着他们可以用更加激进的方式宣传串联,而不至于受到锦衣卫的敌视与弹劾。许多激进的年轻御史,就差直接写揭帖告示往各坊市的告示栏上贴了。
“这鸡叫得还真是响亮。”方从哲幽幽地说了一句让毕自严觉得莫名其妙的话。“什么鸡叫?”
“没什么。”方从哲说道:“中卫的案子、北塘的案子、广宁的案子当然是有关系的,毕竟主谋相同。但应该也就只有这一点关联,并没有什么连环的因素在里边儿。”
“首辅,”毕自严接着便问,语气也重了两分。“李酉卿并不像万有孚、沈采域那样和武清奸侯同流合污了吧?”
“这个还不知道,但我个人认为,”方从哲摇头。“李长庚应该没有主动参与其中。”
“既然如此,”毕自严有些急了,又追问道:“那首辅为何不援救李酉卿?”
方从哲颇为遗憾地说道:“如果能救,我自然会救他,但李长庚的仕途已经无药可救了。即使我不请旨革了他的职,六科十三道也不会再容他。”
“不管他有没有像万有孚、沈采域那样参与其中,同流合污。只要他还在那个位置上坐着,就一定会有人把他们三个人拉在一起并列论罪。所谓三人成虎,众口铄金,魏王犹疑。到时候,李长庚就算没罪也有罪了。趁着事情还没彻底剖开,提前请旨把他免了,他也能少受些攻讦”方从哲在此顿住,犹豫了一下,但最后还是说道:“而且皇上已经给过李长庚一次机会了。”
“什么机会?”毕自严果然问道。
“在张铨上本之后不久。皇上曾下过一道旨意,召李长庚进京奏对。”方从哲问道:“这个事情你知道吗?”
毕自严木木地摇了摇头。
方从哲逐渐加重语气,既像埋怨,又像叮嘱。“如果李长庚足够警惕,在得了皇上的耳提面命之后,好好儿查一查过往的猫腻,未必不能阻止那两次‘漂没’。如果他成功阻止了‘漂没’,或许这案子到他那儿也就停了。可他非但没能阻止,还不去细查两次新‘漂没’背后的根由,只派人匆匆地核了一遍,就草草地将‘漂没’记入了漂没册,还给人发了抚恤。最后,还是东厂的人‘帮他’查了出来。”
“当时,召对的旨意虽然是走通政使司出去的,但也没人刻意宣传,知道的人也不多。可北塘的案子一旦被剖出来,就一定会有人把这事儿扒出来蜂拥弹劾,试图以此激怒皇上,给李长庚定罪。如果皇上真的因为这事儿被激怒了,恐怕李长庚连最起码的体面都保不住。现在,他至少还能自己去都察院‘自陈述职’。”
“哎呀。这些家伙真是害人!”毕自严叹出一口饱含惋惜的气。“真是可惜了李酉卿这么一个好官!”
万历四十四年到万历四十七年之间,李长庚曾任山东巡抚。一上任,李长庚便会同本司巡按,及一众屯田御史,展开了一场对山东各司、道、府、州、县等各级官吏的大稽查。完成整饬之后,李长庚还委官清查了沿海一带的荒芜田土,招佃恳耕。这些田土的收成不仅养活了一批佃户,还极大地缓解了山东防倭兵饷的短缺,减轻了山东当地的税负压力。因为这些事情,李长庚还在户部得到一句“尽心荒政,民赖以苏”的考语。
要是没有这些政绩,就算李长庚首倡改陆运为海运,方从哲和李汝华也不会想尽办法跟先帝周旋,把他放去天津专督辽饷。而毕自严作为山东人,对这些事情自然也是一清二楚的。
“惋惜的话,等你见到他之后当面对他说吧。”方从哲很快就收拾好了情绪。“你只有明天一天的准备时间,最迟后天上午,你就得走。”
“这么急?”
“对。辽事紧张,前线无一日不骚然,转运一日不可停。这期限是圣上定的,”方从哲朝紫禁城的方向拱拱手。“用圣上的话说,廷推就只是走一个过场。敕书已经拟好了,明天一早,就会被送进宫里用宝。你后面的这几个人,甚至到你走了都不知道有这场廷推。”
毕自严又问道:“为什么是下官?”
方从哲没有立刻接言,而是伸手把住毕自严的手,轻轻地拍了拍才道:“我到底还是在内阁干了这么些年,看人的本事还是有一点的。饷部的担子普天之下少有的重担,不止关乎辽东,更关乎天下。我觉得你是个难得干才,所以就向皇上推荐了你,让你去挑这个担子。”
“好,我去。”毕自严重重地点了点头,又道:“但下官也想冒昧地向首辅提一个请求。”
“要钱,要权还是要人,我都帮你向皇上要。”方从哲直接应了下来。
毕自严摇摇头,直勾勾地看着方从哲的眼睛,严肃地说道:“下官想请首辅,在皇上那里争一争,给武清侯那些人一个应有的惩罚!”
方从哲一凛,缓缓地低下头。“好,我会上本请皇上革了武清侯的爵位。”
“首辅高义!”毕自严由衷赞道。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