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6章 广撒网
“嗯。考虑得还挺周到。”朱常洛点点头,随口问道:“崔元就不怕这全功被孙师傅抢了去?”
“能为主子万岁爷分忧,是那狗崽子八辈子修来的福分。把差事办好是他的本分,要是因为念着抢功夺劳而误了大事,那才是有愧于天地、辜负了主子。”崔文升赶忙说。
“你这嘴巴也开始变得利索了”朱常洛正准备夸崔文升两句,可出现在眼前的文字,却让他刚松的眉头又皱了起来。“好嘛!这帮混账狗才竟然还打起了饷银的主意。”
皇帝虽是在喃喃自语,但他齿缝间泄出的寒意,还是让太监们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
“既然他们敢往这救命的钱上伸手,”朱常洛翻手一扣,猛地将提报信纸拍在了御案上。“那就别怪朕要了他们的命!”他仿佛在这篇提报的文字间幻见到了辽阳城破时的场景。
“主子!”崔文升从椅子上弹了起来,恶狠狠地问道:“要不,奴婢这就让人把他们的府宅给围了!”
朱常洛深吸一口气,很快便平复了心境。“那些人的口供呢?”
“回主子,”崔文升说道:“都在东厂衙门里存着呢。”崔元寄来的口供足足装了一个小箱子。崔文升觉得皇帝不见得愿意浪费时间一份一份地看,就没有带来。
孙承宗使用离间计的当晚,崔元对囚犯们进行了二次问讯。这次问讯非常顺利,基本是问一个招一个。而且让崔元有些意外的是,第一个招供的人竟然是就是“联合商团”的领队李来财。
在审问的过程中,李来财发泄似的,一股脑地把自己这些年为李家干的脏活儿和武清侯府内腌臜全给撂了。而且和别人不一样,李来财甚至都不求饶。给人的感觉就像是单纯地为了把李家,或者说李铭诚和李国瑞父子往水下拉一样。颇有些死了也要拉几个垫背的好汉气概。
朱常洛略一思索。“崔文升。”
“奴婢在!”崔文升的眼睛里仿佛有火在跳动。
“北塘的案子就照崔元那个不扰民的思路继续往下面办,把该抓的虫子都抓个干净。再送信给崔元,让他派人火速把那些狗才押解进京,就关在内东厂的大牢里。”朱常洛下令道。
“是,奴婢回去就办!”崔文升应得飞快。
“王安。”朱常洛又转头看向王安。
“奴婢在。”王安赶紧起身。
“把口供里的内容结集精简一下。”朱常洛说道:“等这些狗才一进京,就把当中的内容捅给那些科道里正人君子,让他们来挑这个头。”
下达这个命令的时候,朱常洛突然灵光一闪,明白了不久前发生的一件小事。他心道:恐怕那个被贬出京去的赵延庆,也是因为借了某人的刀子才一直追着骆思恭的屁股啃。有谁能在锦衣卫头头的眼皮子下悄悄地给赵延庆递刀子又不被发现呢?只能是厂卫.
“唉”想到此,朱常洛竟莫名地叹了一口气。“一腔热血,反被人做了党争的枪使。真是可怜。”这种烈度的党争朱常洛不会管,各衙门之间要真是一团和气,他这个做皇帝的才真是要睡不着觉。
王安不明白皇帝自言自语地在说个什么,他咽下一口唾沫,小心翼翼地说道:“奴婢斗胆问主子一句,要精简掉哪些人?”
朱常洛愣了一下,回过神才知道王安这是误会了自己的意思。他目不转睛地看着王安,用手锤了锤面前的提报信纸,以坚决而肯定的语气说道:“精简过的提报都这么大一沓,这供词肯定不是一两页。朕是叫你做精简总结,不是要包庇谁。朕已经给过他们的机会了,是他们自己贪得无厌,非要往枪尖上撞。”
“是。”王安呼出一口气。此时此刻,他才完全确定了皇帝的决心。恐怕这回,李家只有想法子把老太后复活才能自救了。
朱常洛收回视线,朝崔文升摆手示意。但崔文升并没有就此离开,而是又一拱手,说道:“奴婢还有一件事情要启奏主子万岁。”
“什么事?”朱常洛拿起茶盏,喝下一口略有些凉了的白水润了润嗓子。
“启奏主子,”崔文升说道:“崔元派驻在天津中卫的暗桩发现,漕道上存在着极其严重的漏税现象。”
“漏税?”朱常洛把刚拿起来的奏疏又给放下了。“怎么个漏法?你仔细说说。”
“是。”崔文升解释道:“商船在经过钞关的时候,都要停航待验,并按照船的梁头座数和船身长度计算并缴纳船钞税。不过,专运漕粮的漕船并不需要缴税,沿途的钞关也无权将漕船拦下来稽查。所以就有人利用了这一点,在槽道沿线的码头将自家的私货塞进漕船,只要过了关,便又停船将私货取出来。如此一来,行走在漕道上的私货就完全避免了课税。而且不只是运粮的漕船,凡是钞关无权检查的官船,都可能被用作偷逃税款的依托。之前崔元去南方的时候,甚至”说到这儿,崔文升急急停住了。
“去南方怎么了?”朱常洛横了崔文升一眼。
“这”崔文升的嘴角抽了抽。这会儿他真是想给自己一嘴巴。
王安和魏朝看向崔文升的眼神里突然多了几分沉默的戏谑,只有刘若愚呆呆地眨着眼睛,不太明白其中的所以然。
“你倒是接着把话说完啊,胡思乱想些什么呢。”朱常洛催促道。
“是。”崔文升启唇开口,不过这回,他的语气再不复先前的激昂与兴奋。“之前崔元去南方的时候,还发现南京锦衣卫不时也会堂而皇之地在船上挂锦衣卫的旗帜、打锦衣卫的灯笼帮当地的富商大贾逃避缴税。”
崔文升言毕,朱常洛并未立即回应,而是陷入了片刻的沉思之中。“把中卫站和北塘站改成常设的侦缉站,再沿河道往下继续布设侦缉网络。暗中渗透市场,稽访码头,查清楚有哪些人在这里面渔利。”
“启奏主子,中卫站已经查到很多嫌疑人了,”崔文升建议道:“可以直接抓人,再顺藤摸瓜。”
“不急。”朱常洛摆摆手。“整顿税务的事情还是得由户部来牵头做。东厂沿河渗透,广撒网,在定策之前尽可能地把涉案的嫌疑人,以及他们的交往关系摸出来。”
“是。”崔文升恭顺应道,不再多嘴。
明朝的商税体系有很大的毛病,利用漕船、官船逃避船钞税只是其中的一部分。征收哪些商税,如何征收商税,收到税款之后央地之间各留多少,留在地方的税款用来干什么都是问题。
这些问题需要设计一整套文官体系来支撑,而且就算设计出来也还要不断地调整。朱常洛原本打算让李汝华来总理改革,但李汝华扛不住回去了,现在的户部只有王佐这么一个代理掌印,李汝华推荐的新尚书汪应蛟是个什么样人,能不能主持税务改革还需要时间考察。至于让宦官插手税务,这是真正的乱弹琴。朱常洛对内官系统的定位很明确,内官系统只能是悬在天上的中央机构,其在地方上的触角仅限于监察机关和皇家所有的造办厂,如此才能保证内官系统始终是忠诚于皇权的奴婢。跳过外廷让内官操办税务或者别的什么军政要务,最后要么办成汉唐鸟样,要么办成类似于万历矿税的畸形样子。
想到此,朱常洛又补充道:“还有户部!朕要东厂去把户部所有的现任官全部摸个底儿掉,包括未到任的汪应蛟。他们有哪些产业,和谁有交往,和他们交往的人有哪些产业,全部给朕查个清楚明白。”
“是!”崔文升又开始变得兴奋起来。皇帝肯把这些事情交给东厂而不是西厂或者锦衣卫来办,就说明皇帝真的把他当成值得信任的家犬来豢养了。当狗不可怕,可怕的是当那种没有家的野狗。
朱常洛又望向王安。“如果东厂需要更多的人手和预算,径直提交司礼监审核报备就是。”
“是。”王安明白,皇帝这是要自己把紧崔文升脖子上的狗绳。
“去做事吧。”朱常洛收回视线,将注意力重新转移回积压的奏疏上。
“是,奴婢告退!”崔文升走到大殿中央,撩开袍子下跪行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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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上驾到!”散衙的钟声敲响之后,皇帝的御驾按时摆到了景仁宫前。
“妾傅雪茜、赵语贤叩见陛下。”
“儿臣朱徽妍、朱徽婧叩见父皇。”某次见面,朱常洛要她们把“陛下”的后缀去掉,她们乖巧地照做了,但还是不敢像朱徽媞那样,称父皇为皇爹爹。
朱常洛的脸上挂着笑容。“都起来吧。”
“谢陛下、父皇。”
妃嫔和皇女的身后还呼啦啦地跪着满宫的宦官和宫女,众人一起身,皇帝便朝排在首位右侧的尚食局司药司司药刘姃投去了目光,正好与刘姃看了个对眼。
刘姃没想到皇帝会看向自己,更不敢与皇帝对视,她赶忙低下头,两手交握在一起,整张脸上写满了局促与紧张。
朱常洛没对刘姃说什么,迈着大步与她擦肩而过,很快就来到了安嫔邵思慎寝宫门口的石阶之下。
“邵思慎醒着吗?”朱常洛侧头看向紧跟在身后的贤嫔赵语贤,小声问道。
“回陛下,安嫔刚醒。”赵语贤回说道。
“好。”朱常洛刚迈步踏上第一级阶梯,立刻就有两个小黄门小跑上去把门给打开了。
朱常洛走进正殿,越过屏风来到邵思慎的榻前。在朱常洛的记忆里,这个年轻的女孩几乎一直都躺在床上。
“陛下。”邵思慎见到皇帝的身影,满布疲态的眼睛里立刻就闪出了亮色。
即使太医院竭尽全力进行调养,皇帝还特意为邵思慎安排了一位随行的女医,然而邵思慎还是不幸地早产了。
如果按照存留的慈庆宫赏赐记录来看,邵思慎被皇太子临幸的时间是去年五月末,也就是王皇后丧期结束之后。因此,邵思慎的预产期应该是今年三月末,但她在二月廿三就生产了。
而且邵思慎不仅是早产还是难产,整个生产过程极为痛苦,哀嚎持续了近两个时辰。震得同宫的傅雪茜和赵语贤的神经就没有放松过。在一旁陪随的刘姃更是被吓得脸色惨白。好在宫里养了一批经验丰富的嬷嬷,不需要她帮着接生。
邵思慎生产之后,朱常洛很好地扮演了一个丈夫的角色。几乎每天都会来景仁宫探望邵思慎,再说上几句温言。
“今天感觉怎么样?”朱常洛甩开袖子,伸出手在邵思慎的脸上轻轻地抚了抚。
“有陛下垂怜关怀,妾又怎么敢不好呢。”邵思慎集中力气,努力地伸出手。朱常洛也很配合地抓住了她。
“就是无福再为陛下添个龙子。”邵思慎虚弱地说道。
在得知自己千辛万苦生下来的孩子是个女儿的时候,邵思慎的心中除了做母亲的喜悦还有着少许的忧虑与伤悲。而且这种感情随着身体逐渐恢复而日益加深。
她之所以如此想,除了因为母凭子贵的宫闱现实,还因为丈夫着实混蛋。尽管傅雪茜连诞两女的时候邵思慎还不是皇太子的枕边人,但进宫之后,皇太子是对傅雪茜及所出皇女是什么态度她还是看在眼里的。
“不要再说这样的话了,我早说过,儿女都一样。”朱常洛温言道:“你能平安地把孩子生下来,那你就是光荣的母亲。”
邵思慎心下一暖,眼角又泛起了泪光。
“好啦。”朱常洛伸出另一只手,用袖袍为她揾去泪水。
“唉。”傅雪茜站在旁边看着听着,表情非常微妙。当初她生女儿的时候,面前的丈夫可从没对她说过这样的话,几乎是不闻不问。她不由得心想,难道是因为自己生产得太过顺利,而显得不够可怜吗?
赵语贤注意到了傅雪茜的情绪波动,他微挪了半步,轻轻地捏住傅雪茜的手掌。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