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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4章 以血为鉴
    第404章 以血为鉴
    “下官不太明白部堂的意思。”汤若望明知徐光启的话里有某种弦外之音,但这回他却没能品出味儿来。
    徐光启并不解释。“你早晚会明白的。”
    “徐部堂,”汤若望的心跳开始加速,全身体温升高,但在感受上,他却觉得自己在发冷。“这个案子会怎么结束?”
    “都察院没告知你吗?”徐光启反问说。
    “没有,什么也没说。”汤若望摇头道:“结了津贴吃过最后一顿饭,张总宪就让我们走了,不用再去。”
    徐光启又问道。“你读过《大明律》吗?”
    汤若望回道:“粗略地通读过一遍。”《大明律》是所有书斋都会售卖的书籍,在被释放之后,汤若望立刻就找孙元化借钱买了一套来看。
    “那你应该知道会怎么判才对。”徐光启说道。
    “难道真的是十恶中的大不敬?”汤若望开始发颤了。
    “不只是大不敬,还有左道乱正。”徐光启仍旧闪过了一抹转瞬即逝的不忍。
    汤若望骇然,沉吟片刻后,说道:“左道乱正条不是说,‘凡师巫假降邪神,书符咒水,扶鸾祷圣,自号端公、太保、师婆,及妄称弥勒佛、白莲社、明尊教、白云宗等会,或隐藏图像,烧香集众,夜聚晓散,佯修善事,煽惑人民’吗?耶稣会也没做过这些事情啊!”
    “你记得还挺清楚。”徐光启闭上眼睛,揉了揉眉心,似在背诵。“‘耶稣之教,虽非弥勒佛、白莲社、明尊教、白云宗等会,属中华自来无有,故律文不载,似不应严依此律。然集众之为,煽惑之为,假邪谤君之为,事实俱在,口供翔实。故当比附此条,严惩案犯,警示余众。永绝其以夷变华之心。’”
    说罢,徐光启睁开了眼睛:“引申比附。耶稣会整体不是左道,但某些人是。”
    汤若望向前走了两步,来到大案的边缘,哽咽道:“部堂大人,还有回旋的余地吗?”
    “你是想问我能不能上疏申救吧?”徐光启点破了汤若望的心思。
    “是。下官想请部堂大人看在利玛窦会长的面上.”汤若望的话只说到一半就被徐光启给打断了。“在你来之前,我就已经上过奏疏了”
    徐光启话音未落,汤若望的脸上就绽出了笑容。“多谢部堂大人!”
    “你别高兴,更别谢我。”徐光启面寒如铁。“我上的疏,是请求圣上以国法严惩犯上作乱之人。我刚才念的那段,就是奏疏上的内容。”
    “为什么!”汤若望惊叫道。
    “还能为什么,当然是为了我自己啊。”徐光启不由得将头撇到一边。“这种性质的案子,沾上就是死,我得把自己摘出来啊。你不也正是意识到了这一点,所以才上本‘陈情’,说自己后知后觉的吗?”
    “我”汤若望的眼神顿时黯然了,他想说点什么为自己辩解,但支支吾吾半天,却只能点头喃喃,不知道在说个什么。
    “道未!”徐光启的语气严肃了不少。
    “下官在。”汤若望的回应仿若哀鸣。
    “我问你,”徐光启凝视汤若望。“当初耶稣会为什么会挑这么一个人去辽东?”
    “下官不知道。”汤若望已经深深地思考过这个问题了,并不觉得这当中有什么奇怪的。“收到您的来信之后,龙华民会长组织了一次选举。就是很普通的公开选举,自愿报名,再由高级教士共同投票决定。门多萨是第一个举手参选的,也是最积极的。其他的人要么没参选,要么发言并不如门多萨那么踊跃。加之龙会长似乎也很属意他,所以他就被选上了。”
    “当时就没有人提出反对?”徐光启的双手撑上了桌面,身子也前倾了些。
    “会上没有人反.”汤若望像是意识到了什么,赶忙改口:“我们都不知道门多萨想做什么!如果晓得他如此悖逆,非但不知铭感圣上恩召容留之天恩,反而有此妄言妄行。那一定会有人反对,他也去不了辽东!”
    汤若望越说越心虚。现在想来,虽然选举本身没有特别的,但如果以朝廷对此事的态度为参照,那么门多萨在选举会议上的发言,其实就已经展现出了明显的“反意”以及大不敬之心了。
    更进一步想,会议当时所选的,其实根本就不是什么通事官,而是一个虔诚的乃至狂热的传教士。与其说门多萨是为了做通事而去辽东,还不如说他从一开始就是准备去传教的,翻译只是附带的目的。
    想到此,汤若望的后背开始渗出了冷汗。如果朝廷就这场选举会议的过程继续追查,那么参会的所有人,包括旁听的商人代表们,有一个算一个,都能领个知情不报的罪名。
    “会有人反对”徐光启冷冷一笑。“谁?你吗?”
    “下官是领受天朝俸禄的臣民,若是知道会闹出这么大的乱子,定然当场就提出反对了。”汤若望的脸上开始泛起心虚的潮红。“而且不止下官,还有把我们带到天朝来的金神甫!推选结束之后,金神甫就劝门多萨,叫他本分做事,务要以朝廷的差事为重。”
    “呵,劝说。”一股自暴自弃的情绪突然涌进了徐光启的胸腔。
    汤若望以为徐光启这是不信。“金神甫真的劝了,选举结束,大家刚出祷告室的门,金神甫就拉住了门多萨,下官看得一清二楚。”
    “劝了有屁用!”一向以儒雅著称的徐光启这时竟也爆了粗口。“劝动了吗?”
    在耶稣会初到北京的时候,徐光启就劝说龙华民务要以南京教案为戒,以利氏原则为准,切勿与中华传统相悖,只有像千年前西度中国的佛学一样,走“耶儒相通”的路子,使耶稣教义中华化,教会才有可能长期而稳定地存在,抱残守缺,一意孤行,只能是水土不服,必然酿乱。
    负面的情绪没有在徐光启的脑海里存在太久。他很快就意识到了自己情切失言,于是撑着脑袋,大喘了两口气,急急地收敛心神。“除非圣上再开恩,否则就不会再有什么回旋的余地了。还是想想怎么以此为戒,以血为鉴吧。”
    “是。”汤若望黯然低头。
    “你去吧,近期要是没有别的事情,就别来礼部衙门找我了。案子结束之后,我会过去找你们。”徐光启摆手道。
    “是,下官告退。”汤若望行过礼,转过身,整个人都耷拉着,踏出的每一步都显得是那么的沉重。
    “唉。”徐光启撑着脑袋,默默地看着汤若望背后的鹭鸶补子,慢慢地陷入了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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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次日,耀阳高悬,九天蔚蓝。
    一辆挂着西厂灯笼的马车毫无阻碍地穿过了北镇抚司的封锁,稳稳地停在了正西坊西河大街排子胡同辛字号大宅的门口。车一停下,门帘立刻就被一个随车步行的小黄门给卷了起来,靠放在车架的钩子上。
    “司正,慢点儿。”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出行习惯,李永贞不喜欢踩人肉脚垫,因此每次都是车夫伸手扶他下车。
    李永贞跳下车,看向守在门口的校尉。“我是李永贞,开门。”
    校尉们没有见过李永贞,但都听过他的名头。在执行局局正由提督魏忠贤本人兼任的情况下,庶务司司正就是西厂三号人物。西厂发给锦衣卫的函件和通知也基本都是从他这里出来的。
    “是!”守门的校尉直接就转身敲门,也不叫他拿出证明。
    门后有人守着,那校尉只敲了两下,门的另一侧就传来了门闩被抬起的声音。
    门被打开,李永贞跨过门槛,问守门的校尉道:“杨寰在哪儿?”
    “百户大人这会儿应该在书房里。小的给您老带路。”日间,垂门只半掩着,那校尉一推就开了。
    “好。”李永贞跟随校尉的步伐,一路来到这间宅子里最大的书房,也是全屋采光最好的地方。
    李永贞过来的时候,理刑百户杨寰正借着上好的阳光侧仰在一张躺椅上读书。
    “咳。”李永贞轻咳了一声,但杨寰已然看得入迷了,这点儿动静根本影响不了他,还是半路跟上来的高总旗出言提醒说:“杨百户,西厂的李少监来了。”杨寰才一个鲤鱼打挺从躺椅上起来。
    “卑职杨寰见过李少监。”杨寰挺直身子,忙乱地向李永贞行礼。
    “杨百户真是好雅兴啊。”李永贞弓腰捡起那本被杨寰扔到躺椅上的书。“呦呵,还是《西游记》。”
    杨寰尴尬地挠了挠脑袋,说道:“禁锢这差事,平日也忒无聊了些。可差事在身,卑职不敢擅离职守出去找乐子。于是卑职就让人去书斋买了两套小说来读,好歹解解闷儿。不过看书归看书,卑职可没误了事情,这里是一点儿岔子也没出。还望您老大人大量,赏卑职一个优容。”
    “你还知道肥水不流外人田。”李永贞没接他的茬,打开书翻到扉页,一眼就看见了“司礼监经厂刻本”七个大字,旁边还有出版日期,“泰昌元年二月”。
    “售价是多少啊?”李永贞顺口问道。
    “呃”杨寰又挠了挠脑袋。这书是他叫下面的人去买的,办事的人讨好他都来不及,怎么可能找他要书钱。
    “得了,”李永贞将小说递还给杨寰。“说正事。”他这就是不打算过杨寰问开小差的事情了。
    杨寰顿时松了一口气,他收好小说,摆出恭听的姿态。“您老尽管吩咐就是。”
    “把这宅子里的洋人都集中到大院里来。”李永贞说道。
    “是。”杨寰先应了一声,转头便对高总旗使了个眼色。
    高总旗会意,点过头便跑出了书房。
    “整队!”随着高总旗一声大喊,整间院子立刻变得嘈杂了起来。
    “李少监,这里差事结了吗?”杨寰问道。
    “算是结了吧。”李永贞走出书房,杨寰立刻就跟了上去。“至少没你们什么事儿了。”
    杨寰愣了一下,忙问道:“不抓几个带去诏狱打问一番?”
    “都察院已经审结了,还打问什么。”李永贞缓步走向大院。
    李永贞和杨寰到地方的时候,带刀的锦衣卫已经在院子的两侧,和一张刚被拖过来椅子前列好了队。没多久,便开始有洋人在其他锦衣卫的押护下从各间屋子里走了出来。李永贞撩袍坐下,而杨寰则把着刀柄像一尊门神一样立在他的身边。
    “光靠那些个文牍能审出什么,”杨寰的声音里略带了些失望的意味。“这帮夷人可不老实呢。不仔细打着问,恐怕得漏掉不少奸宄呢。”
    “不该漏的自然不会漏。”李永贞幽幽地说道。
    杨寰一凛,赶忙说道:“是卑职多嘴了。”
    李永贞满意地点点头。“你果然很机灵。”
    杨寰咧嘴一笑,又点头哈腰地给李永贞行了几个礼。
    不多时,由锦衣卫们围出来的空间便被洋人们给填上了。见最后一个洋人进入,这一空间仍旧没被填满,高总旗便指挥着手下的军官收缩包围,进一步限制洋人们的活动范围,避免他们骤然暴起,威胁到这间院子里唯一一个坐着的人。
    锦衣卫们握着刀柄,一步一步地逼近,仿佛一堵随时可能冒出尖刺的墙壁在挤压血肉。
    别说那些后到北京,还没见过大场面的年轻传教士,就算是那些身强体壮,习惯用拳头跟人打交道的雇佣兵,也让这肃杀的气势震得哆嗦了起来,不敢大声喘气。
    待嘈杂渐消,李永贞才站起身。
    十几年的牢狱之灾将李永贞折磨得既单又薄,可锦衣卫的簇拥与保护,却让他显得是那么的有威严。
    “有旨意。”李永贞双唇轻启,缓缓开口。
    了解过天朝规矩的洋人们很清楚,当李永贞说出这三个字的时候,他便不再是他自己,而成了皇帝的化身了,因而立刻跪了下来。可即使会长龙华民也跪了,场上也还是有人站着。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