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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7章 渐进试探
    第397章 渐进试探
    巳时末,临近午时的时候,徐光启被史方达带到了乾清宫南书房。
    一进门,徐光启便注意到南书房的格局变了。殿里多了一套桌椅,和一张见过几面,但不甚熟悉的脸。说起来,徐光启确实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被皇帝召见了。
    徐光启快步行至大殿中央,久违地向御案后的皇帝行五拜三叩的大礼。“臣徐光启叩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徐光启有些紧张。在东华门到乾清门的这段路上,徐光启曾询问史方达,皇帝为何要召见自己。但史方达却只告诉他,这次召见不是为了科举的事情。
    皇帝没有第一时间回复徐光启。他低着头,专心致志地处理着手头上的事情。殿里的其他人也没有反应。仿佛进殿的不是徐光启,而是一阵略有些嘈杂,但并不值得过多留意的风。
    过了好一会儿,徐光启蜷着的腰杆都开始发酸了,朱常洛才放下笔开口说了第一句话:“王安,先把熊廷弼和杨涟的奏疏拿给他看看。”
    徐光启的紧张已经变成了不安,这不单是因为皇帝把他晾在一边,半天没有说话,更是因为他敏锐地从皇帝的话里捕捉到了三个异常。第一,皇帝没有让他起来,而是先喊了王安。第二,皇帝用了“他”来代指自己,语气也很冷淡。第三,皇帝为什么要他看熊廷弼和杨涟的奏疏?这些奏疏上到底写了什么东西?
    “是。”王安应声站起,走到存放奏疏的架子旁边,一下子就找出了那本,来自辽东的“后奏”。
    王安来到徐光启的身边,刚想蹲下,徐光启就高高地把双手给举过了头顶,摆出极恭敬的捧接姿势。王安眼神闪烁,动作稍一迟滞,但最后也还是站着,将奏疏扔到了徐光启的掌心里。
    徐光启将奏疏放到自己面前的地上,缓缓地翻开。皇帝不让他直起身子,他也就只能这么蜷缩着阅读。
    只看了几行,徐光启的眼睛瞪大了,当他读到“辽左军务紧急,为避免军心动扰,使奴贼有机可乘,坏我大计,不得已,臣只得请出王命旗牌,先斩后奏,诛杀此獠”的文字时,更是整个人都开始颤抖了起来。
    “一个海外的番僧,去辽东才几个月,就闹出了这么大的乱子,还公然在军中说什么‘皇帝受了魔鬼的蛊惑’,还要‘使帝国皈依基督’。真是好大的口气啊。”朱常洛的语气里充满了不屑。“他何必在辽东妖言惑众,干脆行娄佛显故事,来紫禁城度化朕好了!”
    徐光启一听这话,头皮一下就麻了。
    娄佛显,浙江金华府人,以石匠等艺谋生。万历十一年三月,有处州青田县人潘正显,到娄佛显所居县游方,劝人吃斋行善,娄佛显受到感召,礼拜潘正显为师。潘正显受之,教令娄佛显敬奉天地君师亲,普度众人。并称,“若能度得万历爷爷吃斋,天下人民也得成佛。”娄佛显听记在心,遂启程来京,试图度化万历皇帝。
    途中,有人,名吴讨、赵谨明拜娄佛显为师,商议同去北京度化万历爷爷吃斋,就得成佛。行至德州,三人买白布半疋,剪成三块,娄佛显亲笔自写:“普度乾坤四部洲。”
    万历十一年十一月廿二,娄佛显、吴讨、赵谨明等人由宣武门入北京内城。闻知廿三日早朝,娄佛显遂同吴讨、赵谨明跟随朝官至右阙门下,各人取出前项写成字样挂在身上,妄言道:“要行度化万历爷爷。”在京中引起极大轰动。
    东厂访获报闻,有旨:“这左道游民,擅行禁地,着锦衣卫拿送镇抚司打问。”
    未久,刑部拟上:娄佛显监候处决,吴讨等口外为民。上依拟。
    这是一桩发生在三十八年事情,对于偌大的大明来说,这点小事简直微不足道。但因为这个事情发生在肘腋之间,娄佛显又是当着朝觐百官的面公开狂言,东厂、锦衣卫、刑部等三衙门先后介入,且主犯娄佛显最后被处了极刑,所以此事也就被邸报录入,传遍全国。成了读书人乃至平头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当年,二十一岁的徐光启已然过了童试,成了金山卫下的一名秀才,并在家乡教书,平时很关注邸报,对娄佛显欲度化万历的故事有很深印象。
    现在皇帝将这两件事等量齐观,显然已是认可了辽东“先斩后奏”的行为。
    思虑再三,徐光启决定不询问,不辩解。他拿开摆在面前的奏疏,重重地磕了个头,诚挚地说道:“臣有罪!”
    “认罪了,哼。”朱常洛的语调严厉了不少:“那就是你教他说这些话的咯?”
    “臣”徐光启感觉有一股冷意从脚尖直接窜到了天灵盖,他再次叩首,竟把脑袋上的官帽给甩了出去。
    因为有帽翅的翼护,官帽没有滚太远,就在徐光启的伸手能够到的地方,但他没敢去捡,而是继续道:“臣幸蒙皇恩,忝为礼部尚书,鸿胪寺卿。怀为国引才之心,却不想引狼入室。未察耶稣会中,竟混入了如此悖逆狂徒,实臣识人不明,失察至极,请圣上治罪。”
    朱常洛看了那官帽一眼,缓缓说道:“不愧是朕钦点的会试总裁,二百三十名的新科贡士的座师,这巧嘴一张一合的,才几句话,就避重就轻地把这个‘娄佛显’说成混入,把自己说成失察了。”
    徐光启几度开口,却发现自己根本没法儿接话。
    不过朱常洛也不需要徐光启接话。他望向王安,使了个眼色,并问道:“朕都快忘了,推荐门多萨去辽东前线,给‘番邦土兵’做通事荐章是谁写的来着?”
    “回主子万岁爷的话。”王安会意,走过去拾起乌纱帽,并将之摆到徐光启的面前。“是徐部堂写的,荐章就在这架子上。”
    “那就取出来念一念,让徐部堂也听听,好好儿回忆回忆。”朱常洛说道。
    “是。”王安又来到架子旁,随手一摸便找到了那封所谓的荐章。
    说是荐章,但这其实是一本很长、很杂的奏章,其主要内容是阐明徐光启对目前局势,尤其是辽东局势的看法,并提出建议。引入洋人火器,并用通晓双语的洋人做翻译,只占了其中很小的一部分。
    王安打开奏疏之后根本没念,而是直接翻到了那一小部分,并将之递到了皇帝的面前:“主子,徐部堂的荐章上没有点名让那个‘番僧’去辽东的文字。”
    “那他怎么会在辽东?”朱常洛目不斜视,根本不看那奏章。
    王安转头对徐光启说:“徐部堂,万岁爷这是在问你呢。”
    徐光启愣了一下,正对地板的脸上同时闪过了明悟和挣扎的神色。“臣有.”
    “想清楚了再说话!”朱常洛拍击桌面,直接打断了徐光启的发言。一滴朱墨被他这一拍惊得跳了起来,但最后这朱墨并未溅出,而是轻轻地落回到了砚台里。“不要觉得自己保得住谁。”
    “这个人是耶稣会自己选的。”徐光启回说。“怎么选的?”朱常洛问。
    “回圣上,臣不知道。”徐光启解释说:“耶稣会选人的时候,臣并不在场。他们定了人选之后,也没有跟臣打招呼。臣自己也觉得这只是一件小事,就没有在意。任由此人随番兵北上援辽了。”
    “也就是说,咱们的大宗伯还真是失察了?”朱常洛又问王安。
    “奴婢以为,是的。”王安没有任何犹豫。
    “徐光启。”虽然朱常洛一直在与王安对话,但他的视线却始终锁定在徐光启的身上。
    “臣在。”徐光启尽可能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没那么颤抖。
    “说吧,你觉得这个案子应该如何处置?”朱常洛问道。
    “圣心自有决断,臣不敢置喙。”徐光启说道。
    “说!”皇帝这一个字吐出来,整个大殿里的所有人都被吓得一悚。尤其是那几个在殿里轮值伺候的小黄门,他们根本不知道这当中发生了什么,只觉得有一股无形的巨力扼住了自己的咽喉,不让气息顺利流入肺叶。
    徐光启又一叩首。“我天朝以礼御民,以律惩恶。应该先查清事实,再依律惩治。”
    “依哪条律?怎么惩?惩治谁?”朱常洛追问。
    “若事实真如此疏所载。”徐光启咽了一口唾沫,咬牙说道:“最当依者,属‘左道乱政’。左道乱政,为首者绞,为从者各杖一百,流三千里。”
    “那就这么判吧。”朱常洛仍旧保持着原来的姿势:“王安。”
    “奴婢在。”王安大踏步地回到自己书案后。
    “拟旨。”
    “圣上!”徐光启骇然惊叫,嗓音已完全变形。君无戏言,一旦天宪拟成,天罚降下,便再无更改之理。
    “你还有什么话要说?”朱常洛问道。
    “断事以律,议事以礼。拟罪判罚之前,应该先查清事实啊。”徐光启的嗓音里已然带了些哽咽。
    “把你的帽子捡起来戴好。”皇帝的命令,和本子拍到地面的声音同时传到了徐光启的耳朵里。“看看吧,这是都察院对本案事实的调查报告。”
    朱常洛扔给徐光启的,不是那份由都察院十五名御史联名陈奏的勘验奏报,而是一早就做完了的,依据辽东方面发来的证据,而做出的审查草稿的摘要。
    那日,史方达回来通报之后,皇帝又派人去了都察院,以明旨要走了审查草稿。草稿先到了司礼监,经由曹化淳誊录,并由王安本人集结摘要。朱常洛看过后,一面派人将审查草稿的原本还给都察院,一面下达封口令,禁止消息外传。
    徐光启一凛。他微微扬起头,发现奏疏在自己伸手也够不着的地方,于是只好先照着皇帝的命令把帽子戴上,再手脚并用,爬过去将之拾起。
    徐光启深深地喘了几口气,缓缓地将那份摘要展开。
    摘要沿袭了王安写简报的风格,一条一条,跟流水账似的。但流水账有流水账的好处,只要王安不用春秋笔法对原本的内容进行或详或简的加工,就能很清晰简要地呈现事情的整体面貌。
    这份摘要显示:
    辽东方面送到都察院的人头确非汉人、鲜人,亦无鞑靼、女真、倭寇等化外人种的特征;送到都察院的口供既画了押,又签了名,其字迹类草书,属罕见特征,造假的可能性很小;口供中,含有大量悖逆文字,可谓狼子野心昭然若揭。因其文字实在悖逆,为防止污了圣览,所以不予节录;辽东官府搜索其住所,发现多篇内容相同且以汉文写就的悖逆文章,似是为了散布惑众而誊抄,文章中的内容可与画押的口供相应。此外,官府还发现了大量用夷人文字写就文章、书信,辽地没有能识其文字者,无法破译。
    “够清楚了吧?”
    摘要被合上的那一瞬,皇帝的声音立刻就追到了徐光启的耳边。声音仿佛凝成了滴血的文字,伴随着刺鼻的血腥若隐若现,在他的面前一闪而过。徐光启伸手摸了摸脸,却没有摸到猩红的鼻血。原来,这一切都只是他的幻感。
    “够清楚了.”徐光启顶着巨大的压力,强撑补了一句:“就这个案子本身来说。”
    “你这是要朕猜你的弦外之意,虚响之音吗?”虽然问句,但朱常洛竟然点了点头。
    “臣不敢!”徐光启赶忙道。
    “那就明白说来。”
    “回皇上。”徐光启闭上眼睛,五官几乎挤在了一起。“臣以为,宪台所查条理清晰,俱实无漏。这门多萨确系煽惑人民之左道,死不足惜。其人也确为耶稣会依臣荐言所选,臣有罪,耶稣会亦有罪。然,臣独一人,耶稣会乃数十人所结之社。其内派系甚众,非一心者也,臣知之,圣上亦知之。故,臣又以为,应据实深查,探明此左道竟为何人所引,何人所荐,及为何引荐,才不至于入非罪者罪,寒实意向化者之心。此亦能彰我天朝之礼仪,弘我天子之圣德。”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