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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3章 大道无情
    第393章 大道无情
    孙承宗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伯顺。我问你,建城造港,需要什么?”
    “当然是要钱、要粮、要人啊。”鹿善继回答说。
    孙承宗点点头,又问:“那钱、粮、人这些东西谁去办?”
    “您是说您为了让他们办这些事情所以才饶过了他们?”鹿善继一下子就明白了,但他的眉头仍旧皱着。
    “就是这样。”孙承宗解释道:“造港开关是一个大计划,说是百年大计也不为过。米郎中四处奔波,得出了一个初步的结论。也就是,如果要在天津沿海建立大型的海运码头,且不让海运贸易影响漕运。就必须拓宽天津到京师这一整段运河。”
    “按照往年的修河治水的经验,如果想在一年内完工,至少要五到六万人同时参与工程。这还只是拓宽河道,建设港口的人还没算呢,如果拓宽河道和建造港口这两个工程同时开工,那么用工的人数就得奔着十万去了。这些人哪里来,由谁来管?粮饷自何处出?这么多人群聚在畿辅地区,怎么防止有心人恶意煽动,动摇根本?”
    孙承宗深吸一口气,但又很快吐出:“而且,在拓宽河道、建设港口的过程中,漕运不能断,辽东的粮饷不能停。各地的清丈、屯田、收税、练兵也得继续。这些事情光靠巡抚衙门做的完吗?”
    “是,您说的没错。”鹿善继说道:“巡抚衙门做不完,必须依靠下级衙门,但在下级衙门里坐着人不一定非要是这些个一身污泥的蠹虫啊。为什么不能上疏请求皇上拣选调派新的卫官来?而且您也说了,要防止有心人恶意煽动,酿乱畿辅。可若是粮饷不缺,谁能被煽动?若是这些贪官污吏上下其手,中饱私囊,在修河的时候把民夫工匠的粮食饷银揣到自己兜里,才真是酿乱之源吧。中丞且不闻前朝顺帝治黄河故事?”
    “这不是问题。”孙承宗说道。
    “怎么会不是问题?”鹿善继瞪大了眼睛。
    “你是干什么吃的?”孙承宗指指鹿善继,又指了指自己。“我又是干什么吃的?”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鹿善继摇摇头。
    “既然你知道他们可能会故态复萌、中饱私囊,那就盯着他们啊。每旬一小查,每月一大查,把账目流水,钱粮去向弄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不就结了。”孙承宗说道。
    “还是不对。”鹿善继说道。
    “哪里不对?”孙承宗问。
    “监督自然是要的,但这和换掉他们并不冲突。”鹿善继说道。
    “是不冲突,但留下他们是最有效的。”孙承宗说道:“首先,你觉得查案找证据让他们下台,再加上拣选新的卫官要多少时间?一个多月了,光是中卫的案子就还有许多边边角角没有处理完。”
    “开工之前总是可以的嘛。”鹿善继说道。
    孙承宗道:“哪有这么容易,现在后军都督府因为中卫的事情乱成了一团麻,兵部也忙得打转。就算这两道流程能快速走完,查案也快,那又从哪里调卫官过来?他们在路上要耗掉多少时间。”
    “从周边调嘛,开平或者密云都可以啊。”鹿善继说道。
    “你这是想当然!”孙承宗说:“我不过是佥都御史,你不过是户部主事,凭什么对推选卫官的事情指手画脚?”
    “我不是指手画脚。您在问我,我就回答了。”鹿善继说。
    “我不是”孙承宗被噎了一下。“唉,算了。我只是想告诉你,这些不确定事情会浪费很多时间,而且毫无必要。你没法保证新来的卫官的屁股就是干净的。调一个其他卫所的脏屁股,来取代天津的脏屁股有什么意义?”说着,孙承宗的声音也大了起来,逐渐盖过了雨拍瓦砾的嘈杂。“卫所的糜烂不是一两天了,要想彻底扭转,就得改制!想要改制,就得上去!去内阁,去最靠近皇上的地方,并让皇上也理解其中的糜烂!”
    “中丞,您.”鹿善继瞪大了眼睛。
    孙承宗激荡的心神被这一声呼唤拉了回来。他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孙承宗不说话,鹿善继便也不再发问,而是默默地看着孙承宗那张在烛火下显得格外清晰的脸。鹿善继这才注意到,孙承宗眼眉间的已经写满了憔悴与疲惫。
    再开口时,孙承宗的声音又变回了一开始的淡然,既轻又缓。“总之,你说的这些事情我都想过。我们的差事是把港城建好,给国家开源,而不是反腐正宪。留下两卫的武官是目前最有利的选择。拓宽河道、建设港口、维持漕运、恢复屯田,这些事务必须同时进行。而拣选新卫官需要时间,新任的卫官不见得比他们干净,也绝不比他们熟悉本地的事务。更何况,有中卫的前车之鉴摆在这儿,左右两卫只会更加收敛。所以,正宪只会影响进度,没有好处。”
    “那那他们的罪行,就就这么饶过了?”鹿善继与孙承宗对视,发现烛火正在他的眼里缓缓跃动。
    “呵呵。”孙承宗笑了。“伯顺啊。你已经被我说服了,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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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次日,雨过天晴。
    都察院大堂正中的那张大案上,摆着许用绳子捆扎好的,但没有经过装订的散装案卷。这些散纸上记载着最近一段时间翻译馆的翻译成果,当中每一摞都能精准地对应张问达眼前那份勘验奏报上的一条总结。或者反过来说,这每一摞案卷,都是为了勘验奏报上的总结条目而精心挑选的。
    当正九品的都察院检校又端着一摞未经捆扎的散装案卷来到大堂的时候,张问达也基本完成了对勘验奏报草稿的誊录。由于案台上几乎已经没有空着地方了,所以检校只得先小心翼翼地移开几摞案卷,在张问达顺手的地方造出一片空间,再将散装案卷和镇纸放到腾挪出来空位上。此间,那检校几乎没有弄出什么响动。
    就在检校端着空托盘,转过身准备默默退出大堂的时候,张问达的声音却越过堆积的案卷,飘到他的耳朵里。“还有别的吗?”
    检校立刻停住脚步。尽管检校知道在这个角度下,张问达就算抬头也看不见自己,但他还是回过身,摆出恭敬回话的姿态。“回总宪。还有最后一份没有誊录完。”“哪一道的?”张问达将毛笔轻轻地搁在笔架山上,长长地伸了一个懒腰。
    检校回说:“河南道的袁御史。”
    在办这个案子的时候,张问达在十三道御史中各挑了一个人参与此案。这一是因为案子大、材料多,为了加快办案进度只得增加人手,这二则是为了避免再起什么麻烦。
    都察院官员极多,而且鱼龙混杂,哪个山头的人都有,与其让他们在都察院以外的地方打口水仗,最后把朝局搅得一片混乱,还不如让他们在审案环节,就把该吵的架吵了,反正涉案的材料就在那儿摆着,不服气坐一起辩嘛。若是实在辩不出个所以然,闹凶了,责打就会出面调停,依据案卷呈现的事实,给一个双方都能接受的判词。而这河南道的袁化中,就是张问达挑出的“东林山人”之一。
    “叫他快点儿,我这儿都写完了。”张问达随手抽出几张散装案卷,飞快地阅读了起来。
    “是。”检校应道。
    “还有,”张问达又嘱咐。“让经历司把原件收好,别弄丢了。”
    检校挺起胸膛:“回总宪,除了袁御史的那份,其他的都已经拿回经历司存档了。”
    “很好。”张问达满意地点了点头。“你去吧。”
    “是。”检校拱手作揖告辞。
    检校离开之后,左佥都御史李宗延立刻凑了过来。“总宪。”
    “怎么了?”张问达抬头望向李宗延。“人选拟好了?”
    昨日,张问达使了个小心机,玩了一出两疏并上。同时奏报化日行劫,与保甲松弛两事。欲使久处深宫的皇帝重视一下宫墙外的治安状况。
    张问达原本预计,皇帝再怎么也会过个两天才会把奏本发下来,或是召阁臣与宪臣面议。没想到,皇帝批复竟会冒着雨下来,而且一下就是三道旨意,严查、严打、整饬保甲。张问达当时就感动了,他在万历朝做了三十多年的官,几乎都忘了什么叫作“批答入流”了。如果要在国史里记一记张问达的反应,那必然是:问达惊,铭感垂泪。
    张问达当即做出部署,先命巡视西城御史崔奇观会同办案锦衣卫尽快拿办白云观一案盗贼,并监督锦衣卫,使其勿要诬良为奸、应付了事。又命左佥都御史李宗延领班,择选监察御史数名会同各城巡城御史参与到整饬保甲的差事中。至于严打的旨意,皇帝没有发给都察院,他就只能针对性地做个备忘了。
    “人选、地域划分和日程表都拟好了。”李宗延举起两张单子扬了扬。
    “我说呢,”张问达放下手里的散纸,朝李宗延招了招手。“选个人也不至于纠结这么久。”
    李宗延立刻将那两张单子递出,又指着勘验奏报,问道:“下官能看看那个吗?”
    “看呗。”张问达接过人选名单和日程表。李宗延则顺势将勘验奏报合起来拿在手上。
    “这么厚?”刚上手,李宗延便感受到了这份勘验奏报的重量。
    张问达颇为得意地说道:“只要看过这份奏报,就能知道这个教会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了。”张问达甚至隐隐觉得,这份奏报应该能成为一份为后人津津乐道的重要的历史材料。而他张问达也会因为这份奏报而名垂青史。
    李宗延翻开封面,越过格式文章,抬头第一段就是:西教信奉一神专主,曰陡斯,陡斯托名于昊天上帝,而绝非上帝也。上帝者,天之别名也。天者,大道也。所谓大道无情,皇天无亲,惟德是辅,无喜无怒。而陡斯虽妄称造物者,言为至高至尊,然有其人格,实为喜怒皆存之凡物者也。夫陡斯者,祀之则喜,不祀则怒,喜则降福,怒则降灾,实非大道。或类邪祀邪?
    看到最后一句设问,李宗延的头皮一下子就麻了。这句话相当于是在给西教的“陡斯”下定义。而“邪祀”这个定义,带血。
    可下一段,张问达又来了一个转折,给西洋人做了一个分类:西洋人,亦即欧罗巴人,不远万里来华。有欲以邪祀惑众以跳梁者,如龙华民、门多萨亦有欲习王化以寻大道,隳其邪祀,而正本源者,如汤若望、金尼阁
    看到这儿,李宗延明白,张问达这是准备走中庸之道了。李宗延探出脑袋,眼睛微微越过奏报,想偷偷地看看张问达的表情,却和张问达来了个对视。
    “文章做得还可以吧。”张问达问道。
    “下官还没看完。”李宗延赶忙将视线收回去。
    “回去坐着看吧,这不是一两眼就能扫得完的。”张问达微笑道。
    “好。”李宗延捧着勘验奏报离开了。
    李宗延回去后,张问达又拿起先前检校送来散装案卷,一页一页地快速浏览了起来。这些东西他已经看过不止一遍了,所以看得很快,说是一目十行也不为过。当张问达看完这一份散装案卷,并用绳子捆扎起来之后,袁化中的那份也送来了。
    袁化中也是张问达重点关注的对象。这家伙跳得很,去年钦定“聚众哗廷”一案,就属他跳得最高,闹得最凶。带着一群人非要逼着张问达以都察院的名义,给“正人君子”们说话。张问达不想给“正人君子”们说话,但为了防止事态进一步扩大,他又不得不说。
    这回,为避免袁化中在场外大吵大闹,靠着一点儿捕风捉影的消息弹劾这个举发那个,张问达索性将他拉进来,也顺带看看这家伙到底是真的正人君子,还是只是一个党同伐异、沽名钓誉之辈。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