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2章 公器私用
这年头,北直隶地方一只“大鸡”的出栏价格大概是五到七分银子每只,按现在的银铜比价换成铜钱,约莫是四五十文到七八十文一只大鸡。料理之后,算上人工和调味料的成本,一只整鸡做下来,其价格再怎么低,也在五六十文到八九十文这么一个区间。
比起整鸡的售价,十文铜钱并不多,但总归也算是达到吃肉的门槛了。几两肉还是能买来的,而且小酒馆做的本来就是这种小单价生意的。薛掌柜痛快地收起那十文铜钱,只稍加检验便将之放进了钱箱子里。
“要酒吗?”薛掌柜顺嘴问道。
“不要。”李有余摇头道:“你拿一个空碗给我就是。”
“好嘞。”薛掌柜点点头,随手拿起一个酒碗递给李有余,并吩咐儿子道:“去后厨切十文钱的鸡肉过来。要鸡身上最好的那一溜儿。”
这是一种话术,无论是谁在薛掌柜这里点了鸡肉,薛掌柜都会吩咐小厮去切鸡身上最好的那一溜。但实际上,鸡肉是随切随斩的,切到哪个部位就给客人上哪个部位。不过这么招呼一声之后,客人就会以为自己得到了重视,算是提供了一个情绪价值。
“这就去。”年轻人一声应答,转身便回了后厨。
李有余满意地点点头,又问道。“摇尾尖儿还有吗?”
所谓的“摇尾尖”其实就是鸡屁股,这里肌肉结实,油水丰富,很多人都喜欢吃。
“应该还有吧。”薛掌柜想了想。这家小酒馆今天一共料理了三只鸡,但因为早上那场该死的雨,午休那顿饭没什么人来,所以直到现在也就只卖出去半只鸡。
“那就再给我切个摇尾尖儿过来吧。”李有余又摸出一文铜钱递给薛掌柜。
摇尾尖算是异于普通鸡肉的稀罕货,毕竟一只鸡长不出两个屁股。通常不单卖,只有点鸡肉的客人能附带着要,而且还得加一文铜钱。
“好嘞。”薛掌柜收下钱,冲着后厨大喊了一声。“把摇尾尖也给十二爷给切来。”
“知道了。”应答的声音遥遥传来。
不多时,一碟连皮带骨的鸡肉,和一个去了尾脂腺的鸡屁股被端了过来。“十二爷,您老慢用。”
“来,”李有余用干净的筷子拍了拍那块摇尾尖,侧头看向陈伟业道:“这个给你。免得再有人说我是因为舍不得这点儿钱才不帮你说话的。”
“不受嗟来之食。”陈伟业闹别扭似的将脸撇到一边。
“别跟我客气。”李有余夹起那块摇尾尖,直接投到了陈伟业的空酒碗里。接着,李有余又开始说起了他的那番大道理:“哥哥我知道你小子身上有一股子牛劲儿,可有牛劲儿也没用啊,胳膊拧不过大腿。还是那句话,钱在人家那儿,咱能斗得过?”
“那我去官府告他!”陈伟业愤然道:“我的胳膊拧不过他的大腿,官府的胳膊该拧得过了吧。”
“你去哪个官府告他?与其一天到晚指着这个官那个府的,还不如好好儿想想,怎么把你这牛脾气收敛收敛。”李有余夹起一块儿鸡肉,取掉连在上面的骨头,将肉和皮一起塞到嘴里,大口地咀嚼了起来。因为骨头上还剩了一点残余,所以李有余也就没有直接将骨头给扔掉。
程延寿看得眼馋,于是也把筷子伸了过来。
“干什么?”李有余用自己的筷子挡住程延寿的筷子。
“当然是吃肉啊。”程延寿笑道。
“不给,你刚才还凶我来着。”李有余用门牙将鸡骨头上的残余给刮了下来。
“你这么记仇啊。”程延寿没有把筷子抽走。
“看见没,”李有余指了指程延寿,对陈伟业说道:“这就是活生生的例子,我若真记了他的仇,不给他吃,他又能怎么样,总不能去官府告我吧。道理都是一样的。”说罢,李有余便把筷子抽走探身去夹程延寿碟子里的盐炒豆子了。
“你还当起先生给人讲道理来了。”程延寿也夹走了一块肉。
“你就说对不对吧。”李有余得意地晃了晃脑袋。
“不对!”陈伟业说道:“两位哥哥是嘴上吵吵,给不给吃肉也是你情我愿的事情,但我没有偷懒,那两文钱就是不该扣。”
程延寿又喝下一口酒,幽幽地说道:“你是有理,可这些人多多少少都和官府里的人有关系。就算官府愿意为了这二文铜钱升堂,但你打的赢这官司吗?”
李有余默默地点了点头。
“中卫现在就剩了一个姓神的镇抚。还能有什么关系。”陈伟业说道。
程延寿耸耸肩,不以为意道:“天下乌鸦一般黑,走了沈大指挥,又来了一个孙巡抚,能有什么差的。”
“六仔哥,”陈伟业微眯起眼睛,小声问道:“你是说巡抚衙门里,有人同那些个牙子有勾结?”
程延寿摆出一副理所应当的表情,也不刻意控制声音:“勾不勾我不知道,但关系肯定是有的。不然为什么指挥使司衙门整个倒了,才只抓了那点儿人。就别说其他的,光码头边儿上那几家专诓外地财主的客栈,都是明摆着的投献产业,为什么到现在一点儿事情都没有。肯定是上门转投巡抚衙门里边儿哪个大官的名下了。”
“六仔哥,话不能乱说。”陈伟业问道:“这些事情你都听谁讲的,有根据吗?”
“这种明摆的事情还需要什么根据,我又不告御状。”程延寿看向薛掌柜,“大家都这么想的。老薛,你说是吧?”
薛掌柜没有接话,只默默地笑了笑。
“唉。”陈伟业叹气。他拿起酒壶正准备倒,却发现那个摇尾尖还在碗里躺着,于是便夹起来吃了。
见陈伟业还是吃了摇尾尖,李有余立刻就得意地笑了起来:“嘿嘿。哥哥我就知道你好这一口。”
“我这是怕脏了酒碗,败了酒味。”陈伟业拿起酒壶,将酒碗倒满。
“给我也倒一碗啊。”李有余将空空如也的酒碗推到陈伟业的面前。“说了这么半天,我半口酒都还没喝呢。”“你自个儿不会倒啊。”陈伟业塞上塞子,“咚”的一声将酒壶放到了李有余的面前。
“嘿!”李有余嗔怪道:“你小子,怎么那么不痛快。”
“没法痛快。”陈伟业觉得自己真是在虚度光阴。来中卫这么些日子了,他一点有用的情报都没有弄到,每天除了去衙门扛活儿,就是在这儿或者别的小酒馆陪着一群打杂的工人喝酒侃大山。但凡问点儿什么,都是没来由的想当然。
李有余会错了意,他还以为陈伟业仍为那两文钱的事情耿耿于怀。他拿起酒壶,给自己倒了一碗酒,肃然说道:“真不是哥哥说你,我当年也是有份儿长工的人,可就是因为多嘴问了一句嘴,便被东家给赶出来了。你若是想要找个稳当的营生,那这脾性真得改改,不该问的就别问,不该说的就别说。挣钱嘛,只要工钱照发,就没什么好与人争的,何必斗那意气。”
陈伟业愣了一下。找稳定差事做长工的事情,他只说过一次,还是在随口敷衍李有余的时候说的。没想到,这两鬓之间已经有了不少白发的糙汉子竟然记住了。
莫名的感动之下,陈伟业举碗与李有余对碰,笑问道:“李大哥当初多嘴问了什么,怎么会这么严重。难不成是问雇主小妾的肚兜是什么颜色?”
李有余没有跟着笑,而是凑近陈伟业的耳朵小声说道:“我问那些私货为什么要搬上官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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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时分,天上又开始下起了雨,但比之早间的那场瓢泼,这一阵风雨明显小了不少。
在地方上,上衙下衙的时间并不像京城那般卡得这么严格。只要没有要紧的案子需要断,晚一刻上衙,早一刻下衙也不是什么太大的问题,反正也没人管。只要能把上面交代的差事办好,辖地也不出什么大事,就算睡到辰时再起也算不得怠政失职。
不过对于孙承宗来说,“迟到早退”是从来没有的,长期加班才是日常。
笃,笃,笃!有人敲响了巡抚签押房的门。力道不大,但敲得很快。
“进来。”
“中丞,”当值的书办刚准备去开,可他还没站起来,官粮主事鹿善继便自己推开房门走了进来。“我不明白,我实在想不通.”
“你先坐吧。”孙承宗笔锋一滞,伸手指了指那张晨间被神正平坐过椅子。接着,孙承宗放下笔,抬起头,望向那当值书办。“时候不早了,你回去吧。”
“是。”书办早已做完了孙承宗交代下来的最后一件差事,他现在之所以还坐在这儿,只是因为孙承宗没走。“小的告辞了,”书办站起身,先向孙承宗行礼,又向鹿善继行礼。出门之后,他还很识趣地顺手将门给带上了。
鹿善继快步走到椅子前,转身一屁股坐下,迫不及待地问道:“中丞,您为何要姑息他们?”
“为什么不能姑息?”孙承宗当然知道鹿善继所说的“他们”是指谁。
“库藏空虚,侵占屯田,虚报员额这些事情,单拎一条出来,都能给他们定罪免官,可您却让他们回去自查。您真觉得他们能浪子回头、幡然醒悟吗?”鹿善继劈头盖脸地说了好些话,越说越激动。
“不觉得,”孙承宗撑着脑袋,没看鹿善继。“也无所谓。”
鹿善继仿佛被泼了一盆冷水,他怔住了,半天说不出一个字来。但紧接着,一股热气就从他脑袋上冒了出来。“为什么!”
“你觉得我被派到天津来是为了做什么?”孙承宗的语调依然很缓很慢。
“当然是查清大案,整饬吏治啊。”鹿善继立刻接话。
“不是。”孙承宗摇摇头。“这个案子根本就不重要。”
“中丞,下官更不明白了。”鹿善继愕然,他愣愣地看着孙承宗,眼里满是显见的茫然。
“那我现在告诉你,但你要守口如瓶,出去了之后不要跟别人讲,不然会引起麻烦。”孙承宗的须眉在暖黄的烛火下轻轻地抖动着。
鹿善继呆呆地点了点头。
孙承宗说道:“三卫的案子只是一个由头。说得更明白一些,是因为需要派我来这儿做巡抚,所以才有了三卫的案子,而不是反过来。”
鹿善继前倾身子,刚想要说点什么,却被孙承宗一个抬手给打断了。
“别急,你先听我说。”孙承宗接着道:“辽东在打仗,要钱又要粮,但是每年解运到京的正税杂银扣掉必要的开支之后,根本填不了这么大一个洞。前几年是靠加赋,今年换成了宫里的帑藏,但这些都是不能长久维持的权宜之计。加赋加多了会生出民变,宫里的帑藏有出无进,迟早也会耗干。就我所知,从皇上践祚到现在,宫里已经了近五百万两帑银了。这么下去不是办法,所以必须开源以增加国家税收,节流以减少国家支出。天津就是这个源。”
“天津能开什么源?增加钞关?”鹿善继还是忍不住发问了。
“是增加海关。”孙承宗说道。
鹿善继沉默了一会儿,问道:“漳州府那种?”
“对。就是要像在隆庆时那样,在天津辖境建设港口,开设海关。”孙承宗点点头。
“所以朝廷才会派米郎中和金局副来天津。”鹿善继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不然你以为他们是来干什么的”孙承宗疑惑道:“你没跟他们聊过?”
“下官哪有那么多空闲。”鹿善继事务繁忙,绝大多数精力都在清理中卫屯田,以及补充中卫仓库等事务上,如果孙承宗不传他,他甚至好几天都不会回衙门。就更别说与米万钟及金忠接触交流了。
“也是。”孙承宗轻笑一声。“要是空了,你还是多跟他们接触接触吧。他们一时半会儿也不会离开天津。”
鹿善继点点头,又问道:“但这跟您饶过那些人又有什么关系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