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6章 接风宴
“陆副千户一路辛苦。”孙承宗心领神会,他先是拱手还礼,接着便侧身介绍道:“这位是内官监杂造局的金局副。”
“鄙人金忠。”金忠顺势作揖道:“金子的‘金’,忠君的‘忠’。”
陆文昭很想问“杂造局”是个什么东西,但他忍住了,只还礼道:“原来是金局副。陆某失敬了。”
金忠又还礼。“陆副千户客气。”
“这位是工部营缮司的米郎中。”孙承宗接着向陆文昭介绍另一个生面孔。
“鄙人米万钟,锦衣卫官籍,”米万钟没有像金忠那样介绍自己,而是道:“舍弟米万方,现任锦衣卫左所总旗。”
“原来米郎中啊。陆某失敬了。”陆文昭的音调听起来很是亲切,但这都是装出来的。
陆文昭并不认识什么左所总旗米万方。在两房两司的实职武官看来,千户所的缺都是杂职。千户所的总旗要是能调到东司房来当总旗算是高升,而且必须有武举的功名作为前提。
更何况,锦衣卫籍出身,靠科举当上文官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儿。人家内阁首辅方从哲还是锦衣卫籍呢。但米万钟既然这么说了,陆文昭也不会平白地给人家一个冷屁股贴。
“陆副千户客气了。”米万钟还礼。
认识了两个生面孔,陆文昭又看向茅元仪:“茅赞画这是?怎么穿上四品官服了?”
“哦!”孙承宗这才想起,陆文昭南下杭州的时候,茅元仪还没有得官。于是他将茅元仪招到近前,摆手道:“重新介绍一下。这位是指挥佥事,添加巡抚标营的坐营官,游击茅元仪。”
“原来茅赞画已除游击。”陆文昭做出恍然大悟状。“下官失礼了。”
明代军制实行职差分离,像总兵、副将、参将、游击、守备、把总这些,都是无品级,无定员的差遣。为了锚定品秩与待遇,在委派这些差遣的时候,都会对应着给将领一个五府系统下的军衔,像游击将军这种,往上可以到正二品的都指挥佥事,往下就是茅元仪这种正四品的指挥佥事。就以只品秩来论,茅元仪当然是陆文昭的上官。
“陆上差,您实在是太客气了。”茅元仪赶忙还敬。“茅某人不过一介庸才,能有今日之位,全仰赖圣上垂青,中丞提携。辄署四品,茅某人实在是惶恐得很啊。”
茅元仪虽然年轻,但心如明镜。深知这帮心高气傲的锦衣卫如此给他面子,跟他得授佥事游击这件事没有任何关系。陆文昭愿意贴上来,纯粹是因为他是孙承宗带出来的。若是没有这层关系,这些领钦差出京的锦衣卫不用鼻孔看他都算是大大的抬举了。
在茅元仪得官一事上,还发生一点儿小小的风波。当初,孙承宗代茅元仪向朝廷请献由其汇辑成册的兵书《武备志》,以此证明茅元仪知兵,并上题本请求皇帝给他一个武职,好让茅元仪带兵实践。
朱常洛看见题本之后也不废话,提起朱笔就给茅元仪批了一个指挥佥事的官儿,让他担任游击,坐管天津巡抚标营。之后,题本进入签发流程,分类下到兵科,毫不意外地被兵科给驳了。
兵科给的驳正理由很正当:这个茅元仪是个什么东西?无功名、无功劳。只不过是一个区区监生,连武举的功名没有。靠一套纸上谈兵的所谓兵书,就能以“知兵”的名义辄署四品,这未免也太滥授了。如果巡抚标营需要营将,皇上下旨让兵部选派一个过去就是了。从没有抚臣自荐自用的说法。
不仅如此,兵科还捎带着把内阁给骂了一遍。兵科在驳文中说,内阁就应该在票拟之中,明确建议圣上驳回巡抚孙承宗的请求,而不是模糊附和之后,再把问题抛给圣上,请圣上裁夺。
当时,为孙承宗的题本草写票拟的人是内阁次辅叶向高。在收到兵科的驳文后,他立刻上疏辩解。
叶向高首先说,茅元仪汇辑成册的《武备志》可不是什么“纸上谈兵”,而是一套体系宏大,条理清晰,体例统一的兵事全书,兵科对此有疑,不妨自己来看。
接着叶向高又说,茅元仪不单是知兵,也有过从军的经验。曾在已革辽东经略杨镐的幕下担任过军中赞画,当初曾积极谏阻杨镐进军萨尔浒,可以说是颇有军事眼光。现在乃非常之时,更应行非常之事。国家正值大战,各镇尽是老将任事。国家亟需年轻的将才,不妨擢用提拔。
最后,上如阁议,驳回兵科驳文。许茅元仪进献《武备志》,并仍除茅元仪指挥佥事,敕令其坐管天津巡抚标营。
————————
相互拜过之后,孙承宗邀请道:“陆副千户和诸位钦差一路风尘辛苦,我巡抚衙门按例预备了些许小菜薄酒为钦差接风洗尘,席面就设在津门楼。还请赏光。”
“我们不过是稍作停留。”陆文昭照例谦辞道。“又怎么好意思劳烦诸位呢。”
“多少还是用点儿吧。”孙承宗也照例再劝道:“席面都已经摆好了。不用岂不浪费?”
“既然如此,”陆文昭又是一拜。“那下官就恬脸生受了。”
陆文昭可不是什么“恬脸生受”。他这趟差出得快,回得急,船上也不挂锦衣卫的旗,就连通关靠的都是孙承宗签发给他的天津巡抚署官牒。除了在杭州亮明身份,要求当地官府派兵协助拿人并查封犯官资产以外,基本就没有闹出过什么动静,好些地方直到他来了又去,都不知道有这么一支钦差队伍过了境。
陆文昭如此做,一是为了防止走漏风声,二则是不屑于和沿途的地方官打什么交道,反正他也不图地方官的孝敬与好处。可是陆文昭一到沧州,立刻就让当地的水驿发急递给天津送去照会,而他自己则放缓脚步,并挂上锦衣卫的旗帜,招摇北上。
他心里想的就是跟孙师傅好生亲近亲近。甚至可以说,陆文昭在天津停船,为的就是吃这顿饭。
“请。”孙承宗摆手朝向早已准备好的马车。
陆文昭微笑点头,接着看向身侧的卢剑星。“你就留在这儿看着船。”
“是。”卢剑星似乎早有预料,他领命应是,转身回船。短暂的迎接仪式结束后,官员们乘上早已准备好的马车,在巡抚标兵的护送下离开了码头。众官还不知道的是,就在官兵们隔出来的区域之外,有一双看起来很是质朴的眼睛也收回了他沉默的注视。
————————
摆席的地方还是靠近天津钟楼的津门楼。和上次一样,众官还没到位,津门楼就已经被官兵给清场了。但和上次稍有不同的是,清场并守护津门楼的不再是孙承宗找兵部借调的京兵,而是他新募的标营兵。之前那队京兵,已经被他给遣还北京了。
官员们在酒楼小厮的引领下来到最大的雅间。陆文昭定睛一看,发现水陆珍馐,酒水干果在两张大桌上攒得老高,但并没有什么特别靡费的罕见菜肴。陆文昭刚入职锦衣卫那会儿,曾经做过调研京师物价的工作。照着这个经验,并综合津门楼的档次,陆文昭判断,这一张大鱼大肉席面大概能值十五到二十两银子。
陆文昭心下稍安。十五到二十两银子一席虽贵,但用来迎接钦差锦衣卫并不算逾矩,甚至可以说是恰到好处,不宠不辱。
众人鱼贯入席,不一会儿便觥筹交错。几番劝饮下来,气氛变得热络了。
“陆副千户,再请。”孙承宗再次举杯祝酒。
陆文昭赶忙举杯应酒。“孙师傅真是太客气了。该是晚辈敬您老才对。”从坐上酒桌的那一刻起,陆文昭就一直将孙承宗称作“孙师傅”,并自称“晚辈”,好几次说话,他都想自称“学生”,但话到嘴边,他又把这俩字儿给咽了下去。
“陆副千户,这趟钦差办得还算顺利吧?”孙承宗主动提起钦差的事情,坐在同桌末席的神正平,和坐在另一桌上的天津中卫五大千户立刻就把耳朵给竖了起来。
“仰赖圣上垂佑,”陆文昭朝北京方向拱了拱手。“主犯沈采域已然归案,正在船上锁着呢。”
“陆副千户果然是青年才俊。”孙承宗一夸,在席的官员们也纷纷举杯附和。
“哪里哪里,晚辈不过是按图索骥。上面怎么说,我怎么做就是了。”陆文昭拱手谦辞,顺势问道:“韩成奎那些人犯也还在天津吗?”
“你们南下后不久,东司房的刘百户就带着旨意来天津将韩成奎等一干人犯押回北京了。”孙承宗摇头道。
“刘百户是刘侨吗?”陆文昭问道。
“是的。”孙承宗应道。
“我还想着一趟把他们都拉回去呢,”陆文昭颔首道:“既然刘百户已经把人给押走了,那咱也省了麻烦。”
“那”眼见关于钦案的话题将要断了,而话题一旦断了再想提起就会显得非常突兀。坐在末席的神正平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拿着酒杯起身敬酒,接着这个话题问道:“那这帮案犯有供出什么吗?”
他这一开口所有卫所官员的心都悬了起来。这段时间,仍在天津办差的一众卫所官员一直过得提心吊胆,对他们来说,这个案子最后会不会砍到他们的身上来一直是个未知数。
“呵呵。神镇抚真会说笑。”陆文昭不接他的敬酒,只笑道:“审案当然得在堂上进行,这官船又不是官府,船舱也不是公堂,这哪能随意审讯呢?”
“呃呵呵,哈哈!”神正平愣了一下,旋即尴尬地笑了起来。“是啊,是啊。”
实际上,陆文昭就是把官船当官府,把船舱当公堂,对沈采域和他的内房管家兼陪床沈博进行了一次审讯。
他俩不仅招了,而且招得很快。陆文昭甚至都没对他俩使用水刑之类不着痕迹的折磨,只是威胁着要对他们用刑,这俩人就把自己知道的事情一股脑儿地全给撂了。沈家收过谁的礼,给谁送过礼,反正三四五六交代下来,基本把能攀咬的人全攀咬了。而这里边儿当然也包含神正平和几位千户所的千户。
可是,沈采域这么不管不顾地恣意拉扯,反倒是把陆文昭搞得有点儿不敢碰这个事情了。沈采域东拉西扯,不单把沈家的人情往来交代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还把给他泄密,让他跑路的人给漏了出来。
当沈采域供出武清侯李铭诚的时候,陆文昭已经得到了一份翔实的口供,但最后思来想去,他还是决定直接把这份口供给烧了,倒进运河里。反正上面给他的命令只有抓人,他“照令办事”就行了。
神正平的有些莫名的笑声不但没使气氛变得更加热络,反倒让氛围变得有些尴尬了。那几个和锦衣卫总旗们共坐一桌的千户原本还强撑着说笑,现在也都沉默了下来。
不过陆文昭才不关心他们的感受。他现在只想和孙师傅多亲近亲近。“孙师傅。先前码头上的官兵不是卫所兵吧?”陆文昭明知故问道。
“那都是标营的兵。”孙承宗微笑道。
陆文昭立刻举杯赞道:“晚辈还记得。晚辈离开天津的时候,您老还在筹谋建标。才这么些日子,军容就如此焕发了。晚辈再敬您一杯。要是有机会,晚辈得向您多请教请教。”
孙承宗举杯回敬,却谦辞道:“这都是茅游击的功劳。”
“也敬茅游击。”陆文昭心里叹了一口气。如果孙承宗顺势应是,他就自称“学生”了。但既然孙承宗推到茅元仪身上,他也就只好再给自己斟满酒,向茅元仪敬去。
又是一阵客套往来之后,陆文昭问道:“标营募兵的事情还顺利吗?”
“有神镇抚和诸位千户的鼎力协助,募兵的工作很是顺利。”茅元仪顺便抬了卫所官们一手。“到现在,标营已经募了一部人马。兴许再有个把月就能募足员额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