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6章 捷报与逐虏策
魏朝得到皇帝的指示离开南书房传递命令去了。王安瞥了魏朝的背影一眼,又看向御案后面的皇帝。他似乎想说什么,但嘴唇几度开合,却终究没有开口。南书房里再度恢复了安静,只能听见翻合奏疏的声音。
刘若愚按部就班地给奏疏分堆,突然脸色微变。他赶忙将目下的奏疏合好摆在相应的奏疏堆上,接着飞快地拿起那本使他脸色骤变的奏疏翻看起来。看完之后,他才松了一口气。
刘若愚拿起另一本被他单独放置的奏疏,快步走到御案前。“主子,这两本都是辽东发来的。第一本是塘报。”
朱常洛放下笔转过头,表情也像刘若愚那般起了变化。
说实话,他的心理很微妙,朱常洛其实并不想在这时候看见辽东的塘报,他希望自己一眨眼,该死的二三月就过去了,然后得知辽镇无虞,辽、沈皆在。但这是不可能的,时间只会一天一天的过。他已经把自己能做的事情都做了,但辽镇会不会在那一天陷落,他也还是没有把握。
朱常洛从刘若愚的手里拿过那本塘报,翻开一看,他的脸上立刻浮现出了一抹难掩的笑意。
这是一份捷报。捷报不短,几乎详述了整个战斗的经过。但简单总结起来就是,泰昌元年二月十一,奴贼举兵数万攻略奉集,先后与李秉诚部守军,朱万良部援军交战,双方互有死伤。次日,即泰昌元年二月十二,金兵强攻奉集北面城墙数阵,不克。至正午,见辽阳援军大部抵达,主动后撤。明军逐贼复堡,但并未深入堵截。
此役,李秉诚部及朱万良部共斩获首级八十六级,另生擒奴贼三人,当中有参将一名,曰积部喀鞑。明军两部共伤亡二百五十九人,另阵斩逃兵七人。
“好!好!”朱常洛又看了几遍,才合上塘报。
见皇帝如此高兴,王安也起身来到御案前,他给刘若愚递去一个眼神,刘若愚立刻会意,和师兄一起跪了下去,高呼道:“主子圣明,贺主子喜!”
“王安。”朱常洛唤道。
“奴婢在。”王安应道。
“拟旨。”朱常洛心情愉悦,语速也快了不少。“令兵部速速核验首级,按例叙功。仍令兵部,核准李秉诚及朱万良部伤亡,按册销名,给发抚恤。不得迁延。”
“是。”王安将皇帝的话默默地记在心里。又问:“主子,要不要把捷报拟成告示,通告京师?”
朱常洛想了想,回答道:“还是先别了。也不是什么大捷,咱们自个儿高兴高兴就是了。不然到时候真大捷了还不好往外报了。”
“主子圣明。”王安应道。
“你们起来吧。”朱常洛又从刘若愚高举的手上拿起另一本叶折。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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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若愚刚站起身,便听皇帝对自己说道:“你去把辽镇全镇,辽北和辽东地方的地图都拿来。”
“请主子奴婢愚钝。”刘若愚不解道:“辽镇不就是辽东吗?”
“辽东东部。”朱常洛低头看着手里的奏疏,说道:“也就是宽奠、叆阳、清河那一带。同时贴着建奴和朝鲜。还有镇江的。”
“是。”这么说刘若愚就知道了。
朱常洛之所以要看地图是因为第二本是熊廷弼写的《敬陈逐虏疏》,上面写了熊廷弼的新规划,他需要借着地图才能知道奏疏上载明的地点究竟在哪里。
说来也巧,这本奏疏是熊廷弼在差不多十天之前就写好了发出来的。但因为不是急事没发急递,所以才和专人专送的兵部塘报几乎同时进京。
朱常洛吩咐刘若愚去拿的地图,和熊廷弼走哪里都带着的地图是同一套。熊廷弼重绘了辽镇的地图之后,不仅给在辽的主将们各送了一份,还给北京送了一套。地图到北京之后,又被复绘了两次,分别放在兵部和皇史宬。
这套地图并不放在南书房,而是放在南书房以北月华门以南的内架阁库。这间屋子是专门辟出来存放重要但不常用的资料的。
刘若愚小跑着离开了南书房。朱常洛又对刚坐下准备拟旨的王安说道:“王安,把熊廷弼经辽以来的奏疏都拿来。”
“是。”王安赶忙放下笔,快步走到一个专门用于存放奏疏的架子旁边。这个架子上留置的都是朱常洛认为很重要,并且随时可能再次御览的故旧奏疏。像张铨的陈事疏就被放在了这儿。
王安很快就找到了存放熊廷弼奏疏的格子,这个格子是熊廷弼独占的。王安将格子里的奏疏全部取出,并从里边儿挑出万历四十七年七月以后的。他回到御案旁边,将这些奏疏放到顺手又不会挡手的位置。“主子,来了。”
“嗯。”朱常洛仍在跟《敬陈逐虏疏》较劲。
又过了一会儿,刘若愚指挥着两个在内架阁库当差的宦官抱着地图回到了南书房,走到了一个用来挂地图的木架子旁。
这时,朱常洛已经看完了《逐虏疏》,正在御览那些故旧的奏疏。
“主子,先看哪一幅?”刘若愚问。“全辽的。”朱常洛拿起一本题为《敬陈战守大略疏》,以及一本题为《敬陈战守改略疏》的奏疏走到架子旁边。
“是。”刘若愚从第一个内架阁库宦官的臂弯间拿起最上面的一卷,立刻就有两个在南书房当差的小黄门走过来帮他将地图挂上。
《敬陈战守大略疏》是熊廷弼于万历四十七年十一月给先帝万历上的。其核心内容就是守、困、扰、攻,以及要兵十八万,要银三百二十四万,要粮一百零八万。与之对应的,是之前的《请发近镇兵将疏》《请发军器疏》《急缺将才疏》等。
而《敬陈战守改略疏》则是去年八月二十一日蒲河之战之后,熊廷弼给泰昌帝上的。但其实这本奏疏算是马后炮。因为在此之前,熊廷弼的战略部署就已经发生改变了。
按照《战守大略疏》中的部署,东南的叆阳、宽奠,南路的清河,北路的柴河、三岔儿都是需要驻重兵,以为“今日防守”而“他日进剿”之用的地方。
但实际上,早在蒲河之战开打之前,熊廷弼就已经按照《战守改略疏》中的陈奏调整了军事布置。他多次实地考察之后发现,叆阳、宽奠,清河,柴河、三岔儿这些地方不需要驻兵,驻了兵也无法防守,补给线都保证不了,猛扎进去就是给老奴送人头、送粮食的。所以就将战略重点全放在了沈、辽周边。
只将上述地方当作缓冲区域对待,既不驻重兵,也不屯粮秣。只要努尔哈赤大兵来犯,少量的驻军可以相机撤退。
按照这样的思路,蒲河之战打响的时候,柴河、三岔儿、蒲河、懿路及周边堡城的守军迅速收拢至沈阳,与八旗大部对峙。最后,努尔哈赤并未发起总攻,双方大部也就停在对峙阶段,只在局部地区爆发了几场小规模的战斗。
但朝堂上是不看你缓冲与否的,在很多人看来,以势逼退努尔哈赤,守住沈阳不算什么功劳,既然熊廷弼在《战守大略疏》中说了,柴河、三岔儿这些地方都是重兵把守之地,那这些地方就不能丢。就算之后奴贼退去,明军出兵收复那些地方也没用。
这就是你熊廷弼打了个大败还谎报军情,两方加起来十数万人大规模军事冲突怎么能只打两天,伤亡三百来人呢。就算奴贼退去,你熊廷弼不会趁势而追,掩杀上去吗?
至于改变策略,那就更不对了。这是原则性的错误,我大天朝的十数万天兵怎么能只龟缩而不前进呢?你熊廷弼守辽已经快两年了,怎么还在龟壳里待着?
要不是皇帝给熊廷弼去了一封密信,表示会继续支持他的方略,熊廷弼都不敢公开上那封《战守改略疏》,说那些曾被他视作要地的地方,虽然险要,但其实没什么大的战略价值,能作为一个大型的墩台,监控敌军大部的动向也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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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常洛拿着那本《战守大略疏》和《战守改略疏》,从北到南,从西到东地把全辽的地图看了一遍,期间不时翻阅互为对照。
朱常洛又看了几眼,转身走向御案,放下《战守大略疏》拿起《敬陈逐奴疏》。“取下来,挂辽北的。”
“是。”刘若愚立刻指挥小黄门换地图。
王安见此,也索性离开座位,用木盘将那一摞奏疏、战报全部装起来跟着皇帝。
“还是你贴心啊。”朱常洛心情好,就夸了他一句。
“奴婢就靠着这份儿仔细才敢伺候主子呢。”听了夸奖,王安的脸上立刻洋溢出幸福的笑容。
辽北地图和全辽地图的面积相当,但区域更小,细节也就更多了。但朱常洛还是很不满意。就算是细节更多的辽北地图,其上的山河丘陵也只有一些平面的示意,城池也都四四方方的,看不出什么区别。整张地图连条等高线都没有。看来看去,也就大致知道哪里有座山,哪里有条河。至于山有多高,河有多宽,翻山越河要多少时间,则一概不晓得。
在朱常洛看来熊廷弼的“得意之作”就是残次品,但现在,他也只能靠这东西弄清熊廷弼的逐奴策。
如果说《改略疏》是对《大略疏》的改良,那《逐奴疏》就是对《改略疏》的细化。其重点在于“扰”。
熊廷弼在“两略疏”中称,“时各挑其尤精悍者为游、徼,以捕捉其哨夷,扑杀其零贼,使贼不敢轻出边。”
而《逐奴疏》则言两路进兵,一路为总兵官陈策麾下的西南土兵,另一路则为毛文龙率领的游兵。
西南土兵将在辽镇长城以内,又分成两路活动。一路东散于威宁、一堵墙、鸦鹘、清河、散羊峪、马根单、东州、温德痕、抚顺等处,另一路则北散于蒲河、懿路、会安、三岔儿、白家冲、抚安、柴河、铁岭、开原等处。此两路并举,更番迭扰,断贼生路。贼疲于奔命,则必不敢恣意进出我域。
但西南土兵一路要北散于开原、铁岭周边,势必会与察哈尔以及内喀尔喀等蒙古诸部接触。
对于以夷攻夷,也就是联合蒙古对抗奴酋一事,熊廷弼直到现在也持相对消极的保留态度。他在《逐奴疏》中阐明了自己对蒙古人的看法:
首先是察哈尔部。察哈尔部的几个大部落都是残元余孽的后裔,双方百年积怨,不可尽信。而且察哈尔部虽有数万控弦之兵,但各自为政,只在名义上将黄金家族的嫡系后裔林丹汗视作共主。
熊廷弼认为林丹汗本人也没有什么远略,就想靠着跟大明讨价还价、捞取好处以给自己树立威望。万历四十七年和万历四十八年,连着拿了两年的银子,也没见着他真的出兵与女真正面开战。
而更靠近辽北的喀尔喀诸部都是泰宁卫和福余卫的后裔,虽然依附于察哈尔部,视林丹汗为共主,但其实质都是既不听调,也不听宣的独立部落。所谓“虽附憨而亦不甚听调度”。而且内喀尔喀诸部之间亦有仇怨,早在十余年前宰赛就与伯父暖兔不和,曾一度闹到筑城以备的地步,心既不齐而力又薄,必不能制贼。
但熊廷弼也写道,内喀尔喀诸部之间关系好像因为宰赛为努尔哈赤所擒而变好了。这对大明来说并不是什么事情,因为从辽沈地方收拢的蒙古逃人的口中得知,炒、暖兔最近似乎正在积极地与努尔哈赤商讨盟誓休战,并以牛羊赎回宰赛。
最后,熊廷弼给出的结论是,以夷攻夷并不可靠,想要御奴灭奴还是要靠自己。蒙古各部最大的作用就是不要趁火打劫、给辽镇添乱,尤其是内喀尔喀部,要严防他们因为宰赛被俘一事彻底倒向努尔哈赤一方。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