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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3章 发赏与截留
    第293章 发赏与截留
    沈阳中卫指挥使司衙门的大堂里,杨涟正低着头誊写一篇描述沈阳外围城防的呈文。
    呈文中写道:沈阳掘堑十二层,皆深一人许,窄者可二人并肩,宽者可三人并肩。堑底插有尖木,落之洞躯必死。堑内间之地,复浚壕一层,壕内侧以一二十人始能抬起之大木为栅
    就在这时候,游击将军祖大寿双手捧着一个木质的匣子来到他的面前,说道:“中丞,人犯已经正法了。人头就在里面,我给您放这儿?”他的面色如常,完全不因手捧人头而有丝毫异样,颇有几分荆轲奉樊於期头函的意思。
    杨涟眉头一挑,沥干狼毫上的墨水,然后将毛笔放下。他站起身,拿起桌面上的一个包裹,走到祖大寿的面前,说道:“打开。”
    “是。”祖大寿抽开挡板,一个被细盐埋得只露出头顶和前额的脑袋就这么露了出来。
    “要拿出来吗?”祖大寿又问。
    “不必了,合上吧。”杨涟凭着头顶和前额的特征已足以辨认其真伪了。
    祖大寿默默点头。等他将挡板重新合上,杨涟便将那个包裹递给了他,并道:“这里装着本案所有的口供,和我写的奏疏,你把它们和人头一起送到辽阳去,亲手交给熊左堂。记住,是亲手。”
    “我?”祖大寿一手托着头函,一手提着包裹。
    “对啊。”杨涟点头道:“这很重要,不能出任何闪失,别人去我不放心。”
    祖大寿憨然一笑道:“嘿嘿。我当然不会有任何闪失。但这样就没人守着您老了。”
    “我就留在沈阳,哪里都不走。”杨涟笑道。
    “好。我现在就去。”祖大寿转身离开。
    看着祖大寿远去的背影,杨涟暗自叹了口气。他知道,这颗人头一旦送到北京,势必在朝里掀起一场巨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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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阳中卫银库,昨天运到的银钱赏物,已经分两批堆放在院子里了。左边那批小箱子里装着的是皇帝发给各级军官的犒赏,这已经完全清点出来了。只等一个签字,就能直接送到对应军官的家里。
    右边的十数个大箱子里则分装着积欠已久的首功银。首功银也出得差不多了,只差最后几口小箱子没装。衙役们在院子里忙碌,而孙传庭则负着手在不停地晃悠着。
    大明朝没有专门的,从中央到基层的,成体系的后勤管理机制。一般来说,朝廷发饷、发赏是只管验和发的,只要勘验无误走完流程,按规定把东西从仓库里提出来,发出去就是。银子到营之后,具体怎么发,到没到基层小兵的手里,朝廷通常是不管,也管不过来的。毕竟两百多年下来,一个边镇算上挂都察院衔的督、抚、按、道,以及挂户部衔的管粮、管饷官,九边十三镇也就那么些文官,他们精力有限,能下指标掌总就不错了。
    这当中的模糊性,就滋生了大量的贪污、腐败与私相授受。如果督、抚、按、道等高级文官,与地方武将朋比狼狈,沆瀣一气,真是能把朝廷满得死死的。
    在以赵楫为代表的文官、以李成梁为代表的武官,以及以高淮为代表的宦官的轮番摧残下,辽东几乎变了一块儿烂地。
    熊廷弼在巡按辽东时就曾上疏说,“抚、镇、道、府以下既打成一片,巡方使者复相与猫鼠,书承、门舍皆虎翼而飞食人。”
    当年,他就和宁前道兵备副使马拯,一道将辽东的官场风气痛整了一番。
    史载,一日而拿数十人,戍六人,徒二十余人。革,承差七十余人,舍人三十余人。辽东一时“风纪大振”。
    但没有从上到下的制度性改革,这样的振刷注定是偶然且短暂的。万历三十九年,熊廷弼卸任巡按。那些被他弹罢的官员,经过李成梁的活动,大多又恢复了任职。辽东的屯事,武备皆遭到了重大的破坏,辽地速复糜烂。
    熊廷弼上任经略之后,一面砍人,一面疏请皇帝换人,而万历皇帝亦全然应允。于是辽东的文职系统迎来了一次洗牌式的大换血。抚、按改易,兵宪缺补。
    在辽东面临生存性的威胁时,敢来辽东和熊廷弼搭班子的文官,都是有血性而不图利的。在他们的主持下,各卫所文职的军官被压制得即使能贪敢贪,也无法大贪明贪了。
    像广宁、海州、辽阳、沈阳这种有文官长驻的地方,指挥与后勤系统更是被完全切分成了两半。当地所有粮饷、赏赐、武备必须要有文官的签字才能发放。
    “孙主事,都好了。”仓大使捧来最后的出纳单以及一支笔。
    “好。”孙传庭的眼神快速扫过,确认无误之后,在上面签好自己的姓名,接着说:“装车吧。”
    “是。”仓大使收好单据,接着高声道:“装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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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演武场上,总兵官贺世贤在点将台上独坐着,台下摆着一张长案,长案的后面摆着几把空椅子,而长案的正前方则密密麻麻地站着等待领取赏赐的兵士。
    兵士的来源很广,标兵、奇兵、援兵、游兵乃至守城兵都有。当然最多的,还是贺世贤和尤世功麾下的总兵标兵和副将奇兵。这些人都是沈阳乃至整个辽东少有的精锐,他们人人能跨马,人人敢出战,所以斩获最多。
    “来了!”下午未时一刻,孙传庭亲自带着贺世贤拨给他的两队家丁,将总计为一万八千九百四十五两的首功银给押了过来,这立刻就引起了一阵骚动。
    “肃静!”贺世贤大喊一声,然后他的声音就被列队护道的一众家丁给传到校场的每一个角落。
    这些押车和护道的家丁是单独编制的,既算是将领的私人亲兵,但更是朝廷的兵。因为他们的饷钱归根到底是由朝廷造册发放的,而非将领私人发给的。早在嘉靖年间,蓟镇便有令,“许副、参、游、守、提调等官自募家丁,报名在官,一体给粮。”家丁由官府给粮,朝廷便掌握了家丁的数额,并在一定程度上避免了军镇的军阀化。
    很快,十几口装着首功银的大箱子,被堆摆到了那张大案后面的空地上。孙传庭和几个卫所官分坐开来,并在自己的面前摆上了一本记载着首功归属的册子。
    “总兵标下左翼营坐营都司尤世威!”孙传庭大喊一声。
    “是!”尤世威凛然回应,接着便带着几十号人列队排到了大案前。这些人都是登记在册的“得首功者”。
    孙传庭一个接一个地念完了“得首功者”的姓名,这些人也挨个应是。念完之后,孙传庭递给尤世威一张纸条,并大声说道:“标下左翼营计报首功百十六级,给赏五千八百两。第一口箱子,拖回去发吧。”
    “谢皇上,谢总兵,谢巡按。”尤世威将纸条收入怀中。接着连连作揖,并命令人把装着官锭的给箱子扛走。虽然朝廷规定,建奴的脑袋一个值银五十两,说也是这么说。但任谁都知道,这五千八百两银子是绝不可能足额发放的。贺世贤也确实截留了。
    这次,皇帝一次性从内帑里拨出二万一千零五十两银子,也就是四百二十一颗脑袋的首功银给贺世贤部。其中的一成,就是二千一百零五两银子,让他给截留了。
    贺世贤截下这一成,不是为了留作私用。而是给他那些冒死去敌区侦查敌情的夜不收留着的。这些人能活着回来就不错了,想砍下敌人的脑袋换赏赐,那是天方夜谭,基本不可能。他需要银子来激励夜不收效死,但朝廷没有这笔预算,他就只能和孙传庭商量着搞这种见不得光的权宜之计。
    反正领赏的士兵也不会太在意。五十两是一个非常可观的数字,上面不短饷、不短粮,赏赐只截一成,这已经非常优厚了。辽东出事之前,一颗五十两的脑袋,流到下面能给留一半儿,就算是军官老爷心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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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孙传庭继续唱名发钱,而尤世威则带着人,把那五千二百二十两赏银运回到了总兵标下左翼营的驻地。
    尤世威一回到驻地,他手下的三个千总立刻就迎了上来。
    “尤都司。这回领了多少啊?该轮到我这一部了吧?”姓陈的千总率先开口问道。
    “你们先跟我来。我有个事情要给你们先说道说道。”尤世威一面朝他们招手,一面示意押车兵士把银子抬到平日发饷的地方去。
    “尤都司,您该不是抬了个空箱子回来吧?”左右散去之后,一个长着满脸络腮胡的吴姓千总,管不住嗓子大声问道。
    “怎么可能。”尤世威不满地瞪了吴千总一眼。“收声。”
    “哦。”吴千总讪讪挠头。
    尤世威没有立刻说话,而是先从怀中掏出那纸条,展开来看。他只扫了一眼,脸上就露出了果如其然的笑容。
    “银子都发了。一共是五千二百二十两。”尤世威说道。
    “这是几成啊?”吴千总问道。
    “还是九成。”姓刘的千总很有些算数头脑,吴千总还没提问,他就给盘算出来了。
    “这回咱就不从里边拿钱了,九成全部发下去。”尤世威说道。
    “啊?”陈千总立刻就愣住了。他还指着这笔分润给老弟弟说个婆娘呢。“上面不许我们克扣,吃空饷也就算了。现在连赏赐都不许分,那这鸟军官当着还有什么意思?叫贺帅把我下了算逑。”
    陈千总是萨尔浒惨败的受益者。在贺世贤升总兵之前,他只是贺世贤麾下的队总。熊廷弼来辽后,军队大规模扩编整编,中层军官严重缺额,加之他又特别敢冲,贺世贤就把给提溜上去了。
    “狗日的说什么鸟话呢?”尤世威眼睛一瞪,把孙传庭给他的纸条塞进了陈千总的手里。“就这点儿出息。自己看吧。”
    “我不识字儿!”陈千总把纸条又给推了回去。
    “你还挺理直气壮。”尤世威笑道:“皇上知道你这个鸟丘八缺银子逛鸡窝。专门给你赏了银子。”
    “啊?皇上这么圣明啊?”陈千总一下子就笑了。“多少?”
    “皇上当然圣明!”尤世威直接给了他一拳。“自己看。”
    “哎呀,我不识字嘛。”陈千总赔笑道。
    “那你看。”尤世威把纸条递给刘千总。
    “一百五十两。还有布匹,丝绸。”刘千总的嘴角都要翘到天上去了。
    “什么时候发?”吴千总问道。
    “这会儿应该已经送到你们的家里去了。”尤世威是副总兵尤世功一母同胞的亲弟弟。昨天晚上他就知道有这事儿了。
    “太好了。”陈千总双手合拍,打出一声清脆的愉悦。
    “瞧你这出息。”尤世威笑骂道:“学着识几个字儿吧。”
    “嘿嘿,是。”
    “谢恩发赏!”
    沈阳总兵标下左翼营有兵三千,计报首功百十六级,其中绝大多数不知道具体是谁打死的。为了避免纠纷,更为了避免为了哄抢人头造出乱象,贺世贤给自己的标兵营制定了一套具有朴素集体主义的分配流程。
    流程分两步,第一步是统收统配,也就是谁都不许争,人头收拢之后,由他来分配,他尽量保证每个队都有,一轮没配上,二回优先给。
    第二步则是按队拿钱。配到人头的五十人队集体获得人头赏,扣除他的截流,具名报功的士兵独得银两成,之后再两成拿来给整个队办一顿大鱼大肉的酒席,一个人头办一顿。而余下的六成由剩下的人均分。一般来说,中间的各级军官就从酒席的这两成里抽分润。毕竟就算以辽东的银价,不搞奢侈铺张,买活畜鸡鸭,五十个人一顿也吃不掉九两银子。
    总算下来,一个人头的分配比例是总兵官截留五两,具名报功的士兵得银九两,办席九两,剩下的众人一人得五钱四分银子。
    该吃肉吃肉,该喝汤喝汤。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