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0章 金 明情报战
萨尔浒城原为建州女真苏河部萨尔浒寨。万历十一年,努尔哈赤起兵开始蚕食女真各部,次年即收服此城。此后,萨尔浒城便退出了人们的视野,直到万历四十七年,亦即天命四年,明军分四路向赫图阿拉挺进,西路军杜松在萨尔浒山扎营,准备进攻正在砌筑的界藩城。
战后,界藩筑城完毕,努尔哈赤进驻界藩城,并将诸王妃接至城中。次年,努尔哈赤下令在杜松军旧营遗址的基础上增筑萨尔浒城。十月,沈奉试探结束之后不久,萨尔浒城尚未完竣,努尔哈赤便从界藩城迁至萨尔浒城,并令增建军民房舍。
大金天命六年,大明泰昌元年,二月初八。
自号覆育列国英明汗,爱新觉罗·努尔哈赤,正在巡阅萨尔浒城外新建的蒙古营地。为了这次并不算正式的巡阅,兼领正红、镶红两旗的大贝勒代善,专门让人在营中的空地上搭了一个半人高的简易木台,并摆上了一张从开原治所里掠来的精致交椅。
努尔哈赤坐在交椅上接受流民跪拜的时候,代善就在椅子边上,低眉顺眼地站着。不过,他的汗阿玛似乎并没有领他的这个情,在巡阅的过程中一直冷着脸。
“人这么多,界藩和赫图阿拉的流民都迁过来了?”努尔哈赤站起身,一边问话,一边向身边的随从摆手,示意他招呼流民们回去。
“是。都按着汗阿玛的圣命将他们迁过来了。”代善低眉顺眼地回答道。“如果以后还有流窜到后方的,驻地守将也会把他们逮拿过来。”
“嗯。”努尔哈赤淡淡地点头,接着又问道:“现在这营地里有多少人?”
“减去昨天暴毙的那几个,现在营地里共有二千六百五十四个来咱这儿流难乞食的蒙古人。”代善心中有数,立刻回答道。
天命五年对于察哈尔及喀尔喀等辽北地方的蒙古人来说,绝对算不上什么好年。先是春夏高温,接着又是秋冬大雪,弄得牲畜暴死,奶肉减产,一时辽北诸部大饥。为了讨生活混温饱,蒙古人不得不南下。其中不安生的选择了劫掠,而相对安生、不愿冒险的则试图归附乞食。给处于相持状态的明、金两方都带来不小的压力。
努尔哈赤领着代善来到安置营门口。他没有立刻迈步出去,而是驻足问道:“来我们这儿干吃粮的蒙古人,都要超过两个甲喇了。有人建议说,可以按八旗的法子,把蒙古人也编成单独的牛录,大贝勒,你觉得怎么样?”
代善一愣,想了片刻后,小心翼翼地谏言道:“汗阿玛,我八旗当中,还有好些牛录没满额呢。您若是想要收归这些蒙古人降卒,直接按旧例将他们分给各牛录就可以了吧。”八旗的主体当然是女真人,但也不是完全没有外族人,就连努尔哈赤亲领的那十五个牛录中,也有不少蒙古人乃至早年逃避明朝苛政的辽地汉民。不过,他这些人都被分散在各个牛录当中,而没有单独编制。
“.”努尔哈赤没有立刻说话,只淡淡地睨了代善一眼。就在他将要开口的时候。四贝勒黄台吉独自一人,穿过围聚在营门的镶黄旗护卫,来到了两人的面前。
“拜见汗阿玛。”黄台吉对努尔哈赤下跪行礼。
“你来了”努尔哈赤收回滚到喉头的话,眼神也从代善的脸上转移到了黄台吉后脑的那一撮儿金钱鼠尾上。“是有新的谍报了?”
“是的,汗阿玛。”黄台吉蜷俯在地面,态度极为恭谦。
“起来说话吧。”努尔哈赤微微勾手道。
“谢汗阿玛。”黄台吉快速起身,接着又对代善行礼。“见过大贝勒。”
“八弟不必多礼。”代善勉强挤出一个和善的笑容。“要是有紧要的消息,就赶紧向汗阿玛禀告吧。”
“汗阿玛。”黄台吉面向努尔哈赤,报告道:“我们安插在辽阳城内的探子来报,说明国新皇帝派来的中官钦差已经抵达了辽阳。”
“嗯”努尔哈赤不着痕迹地瞥了代善一眼,接着问黄台吉道:“皇帝派钦差来辽东是为了做什么?”
努尔哈赤极其重视情报收集,在进攻清河、开原、铁岭的过程中他就多次利用抚顺降将李永芳的人脉,在城中四处联络。八旗兵能以极少的代价,一触则下其城,在很大程度上都要归功于此。经过长期的经营,目前辽东地方各堡各城,乃至朝鲜朝廷都有他的间谍。只要熊廷弼不下令坚锁城门禁止出入,那他就能探查到各城的最新情报乃至明军的战略部署。
像钦差使团离开北京的消息,就是努尔哈赤通过朝鲜那边的情报线得知的。在那之后,努尔哈赤就一直密切关注着钦差使团的动向。
“应该就像之前各城探子回报的那样,皇帝派钦差来辽,是为了发赏犒军。钦差的车队很长,应该是带了不少”黄台吉的话还没说完,话头就被努尔哈赤给打断了。
“皇帝为什么要犒军?是不是为了催战?驻在辽阳的明军北上了吗?”努尔哈赤一连抛出三个渐次具体的问题。也让黄台吉的神色逐渐松弛了下来。
黄台吉捡起第三个问题回答道:“至少在探子离开辽阳的时候,南兵还没有北上。”
熊廷弼接完圣旨之后就解除了全城的戒严,不过探子是打听了一圈,直到第二天中午才离开的辽阳。
“没新鲜的事情,那你来报什么?”努尔哈赤的眉头微皱。
“有一件新鲜事!”黄台吉赶忙道。
“说。”
“钦差来了之后,熊蛮子就在城里到处张贴告示。说要不日就要凌迟高淮。”黄台吉补充道:“就是那个矿税太监。”
“高淮.”努尔哈赤当然记得这个人名。他“王莽谦恭未篡时”还在李成梁的中介下,给高淮送过不少的礼。“他竟然还能活到新皇帝拿他立威。”努尔哈赤脸上的沟壑挤到了一堆。
当听闻万历皇帝驾崩的时候,努尔哈赤的心情是复杂的。其中既有某种他自己也说不出为什么的憾然与惋惜,也有期待与翘盼。他希望新即位的皇帝就像传闻中说的那样,软弱、怯懦、纵欲,最好一上台就逼熊廷弼出城决战,或是直接把熊廷弼撤换下来。
但那个叫朱常洛的皇帝看上去很像一个该死的明君。不仅在朝议汹汹的时候,把对熊廷弼的攻讦全给压了下去。甚至还发出内帑充饷,这就不能不使努尔哈赤感到警惕与忧虑。“还有别的吗?”心烦意乱之中,努尔哈赤习惯性地看了代善一眼。在去年九月之前,联络间谍的差事一直是代善在做。
代善注意到了汗阿玛改易的视线,郁结于胸中的哀伤因此变得更加剧烈。
“汗阿玛圣明,确实还有。”黄台吉的语调非常平稳,听不出任何情绪。“熊蛮子的王命旗牌离开了辽阳。但他本人似乎没有离开。”
“旗移人不移”努尔哈赤一边踱步,一边自言自语道:“他这是要干什么?”
“会不会和沈阳最近的动乱有关?”黄台吉小心翼翼地说道。
“什么动乱?”由于不再接触一手谍报,所以代善并不清楚前段时间从沈阳传出的消息。
“这个.”黄台吉没有回答,而是摆出一副犹疑的神色看向汗阿玛。
努尔哈赤没有对此表态,而是转身面对身后的蒙古营地,问黄台吉道:“来投奔本汗的蒙古人,都要超过两个甲喇了。我想按着八旗的法子,把蒙古人也编成牛录,四贝勒,你觉得怎么样?”
代善闻言,面色顿然一滞。汗阿玛当着自己的面,重提刚才的问题,显然是对自己的回答不满。代善突然有些懊恼,但话既已出口,便无法收回。
“汗阿玛圣明。”黄台吉立刻颂圣道:“旗制乃我大金创业第一圣制,汗阿玛能数度破明,就是因为旗制上下井然,能使人齐心一志。若将蒙古人单编牛录,既可绝杂居而酿乱之祸,又能敛蒙入金,使之心向我国。”
“看来你早就想过了啊。”努尔哈赤露出了今天的第一个笑容。
“若能巧合圣心,儿臣不甚之荣。”黄台吉没想过,他只是随口颂圣,然后在急智之中捡了几个听起来不那么生硬的理由附和而已。
代善在忙乱之中突然昏了头,竟然在这时候问:“如果要把蒙古人也编成牛录,那您打算把这些牛录划到哪个旗下呢?”
“你还是先管好家里的事情吧,这里就不用你操心了。”努尔哈赤冷冷地说道:“四贝勒。编制蒙古牛录的事情就由来做。”
黄台吉心中大喜,却强忍着笑意给代善递去了一个看起来极为真诚的歉然。接着才跪下领命道:“儿臣谨遵汗阿玛旨意。”
“呼!”努尔哈赤长呼出一口气。“继续谍查,一定要将明军的战略部署和每一个总兵的动向都探查清楚。”
“是。”黄台吉肃然领命。
“还有,提高忧恤,倍增马探。尽快弄清沈阳、奉集、虎皮三镇的外围部署,及新增之墩台所在。”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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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努尔哈赤积极派兵侦查沈、奉、虎周边的情况的时候,贺世贤也安排了一批又一批的夜不收深入敌区打探情报。
如果按照分类,负责出境侦谍敌情的夜不收,属于瞭侦兵序列。直到目前,他们并没有具体的编制,既可以隶属于某个墩台,由守墩官管辖;也可以隶属于某卫,由卫所军官管辖;还可以隶属于某营某堡,由守堡或管营参将直辖。
而沈阳的夜不收,则创新性地统归在总兵官贺世贤的标下。孙传庭建议贺世贤,无论是分布于墩堡,还是随营驻扎的夜不收,都按总兵标兵的待遇造册并领取粮饷,等于是永久性地提高了夜不收这一群体的待遇。在这之前,夜不收的待遇完全是和他所属的部队挂钩的。
同时,孙传庭还建议贺世贤改进汇报流程。允许夜不收,跳过所有的中间层级,在遇到重大军情的时候,可以直接向总兵官本人汇报,并获得赏赐。当然,如果有人妄图谎报军情以邀虚赏,则直接按扰乱军心治死罪。
孙传庭的建议不是凭空来的,他提出这一建议的制度基础,是熊廷弼给外派的瞭侦兵提供优厚的伙食补贴,并重惩乱报、不报的行为。
熊廷弼巡辽期间就发现,墩兵的生活往往极为艰苦。常常是盔甲不整,兵器缺乏,有时上级属官甚至连一把防身用的刀子都不愿派发给他们。要是墩堡位于荒无人烟、不生五谷之地,驻地的墩兵甚至连吃水都成问题。别说和标兵相比了,就算和城里那些备受各级军官压迫的守城兵相较,也是辛苦异常。过的根本就不是人过的日子。
军官如此轻待瞭侦兵的原因很简单:承平日子无敌,又何须瞭侦敌情呢?
朝廷没有制度,边将极度轻视,这就导致大明的瞭侦兵根本无法与蒙古、女真的探子相比。粮饷没有,喝水都难,敌人来的时候墩兵并不弃墩而逃,探子不给敌人带路,就算是对得起朝廷了。还想要情报?大人还是自个儿占卜吧。
尽管瞭侦兵的战斗素养,没有在短时间内快速提高,熊廷弼也没法子把探子插到贼巢里去。但至少在胡萝卜和大棒的共同作用下,瞭兵不再逃了,侦兵愿意侦了。
之前奴兵大举迁徙,以及奴酋努尔哈赤很可能移巢移朝萨尔浒城的情报,就是夜不收冒死侦查,直接传递给贺世贤,并由贺世贤派兵飞马报给熊廷弼的。为了这个消息,隐于陷城抚顺附近的五名夜不收只回来了两个。
就在贺世贤根据最新收到的情报,盯着挂在墙上的大幅辽东局势图,并不时指指点点的时候。瞭侦兵来报,经略熊廷弼已重回沈阳。其麾下兵分成两路,一路已从南门入城,而扛着王命旗牌的掌旗官则没有入城,而是正在朝东门的方向移动。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