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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7章 仁人爱人
    第277章 仁人爱人
    由于天气转暖,在大殿里烧着的火炉比起严冬时节减了不少。但当日暮渐沉,温度骤降,南书房里的火炉就显得有些不够用了。
    宦官们在乾清宫总管太监史辅明的指挥下,将两个新点燃的火炉抬进了殿内。他们的动静不小,却并没有影响到外相和内枢之间的对答。
    在开始之前,内廷裁员是需要严格保密的大事。可当内廷的各大暴力机构在司礼监指挥与协调下正式启动,它就不再是神秘的谈资,而是赤裸裸的残酷了。
    铛!炭炉落地的同时,大殿里的自鸣钟,恰好敲出了申时正刻的钟声。接着,一阵遥远但更加宏重的鸣响从北边扩散而来。
    申时已至,但皇帝却没有离开大殿的意思。王安望了皇帝一眼,见自己主子正饶有兴致地观察着首辅的表情变化。也就没有再问那个,几乎每天黄昏都要问一遍的问题。
    王安很难形容皇帝看方从哲的眼神。这个眼神里满是专注与投入。有时,王安能敏锐地察觉到,皇帝也在用同样的眼神看着自己。王安并不为此感到高兴,相反,这样的注视让王安心中有悸。
    可以说,比曾经的太子在慈庆宫里歇斯底里,皇帝注视更让王安害怕。因为,皇帝的投入不像是对人的专注,而像是在欣赏一件精美的造物,或是读一本深奥但很能给人启发的经注。最近这样眼神变少了,就像是大儒吃透了一本难啃的书。
    “史辅明。”皇帝的声音将王安的纷乱的思绪拉回到现实,也打断了大殿里的对话,并将所有视线的集中到了那位即将退出大殿的总管太监身上。
    “奴婢在。”史辅明小跑回来,低头候命。
    朱常洛收起研究者探寻一手资料时本能的好奇。将自己的身份从历史的研究者,转回历史的亲历者。
    “去传膳。”朱常洛摆手道。
    “是。”史辅明领命离开,在他将要出门的时候,又听见皇帝说:
    “方卿,陪朕用一顿晚膳如何?”史辅明知道,这顿饭要添一副碗筷了。
    方从哲眼神里立刻闪烁出感动,脸上也凝重也转变为了红润。他站起身,来到皇帝的面前跪下,顺势撩袍,磕头谢恩。“臣,叩谢圣上天恩!”
    与皇帝共进晚餐,是臣子能获得的高级荣宠之一。地位恐怕仅次于托孤与御临。只要传出去立刻就能引发艳羡,乃至酸溜溜地批评,是能吹一辈子的事情。据方从哲的了解,从去年八月以来,还没有人和泰昌皇帝一起吃过饭。当然,文华殿的那场大宴不算。十二位朝廷重臣只是恰巧和皇帝在同一个空间里用了饭,和重大节庆之日的国宴并没有太大的区别。
    “起来把该说的事情都说完。”朱常洛说道:“不要把这个问题留到饭桌上或是明天。”
    “是。”方从哲再一叩首,才又起身重新落座。
    方从哲看向和他隔着一张桌子对坐的刘若愚,接上刚才的问题道:“刘秉笔。一次性裁撤三万七千名工匠、宦官的计划实在是太激进了。”
    “我并不觉得激进。在开始裁员之前,司礼监做了详细的调查。要裁多少人,我们心里有数。就拿光禄寺来说,嘉隆二朝,光禄寺册上的庖役不过三四千人。可如今司礼监核算下来,光禄寺册上的庖役竟然比永乐时,南北两京加起来还要多。咳!”说了半天,刘若愚的喉咙干涩了,他轻咳一声,接着饮下一口凉白开润嗓,才又接着说道:
    “重症就得下猛药。这次裁下来,每年都能节省四十几万两银子的开销。外廷也省了东挪西借的功夫。”
    内廷节流确实是在给外廷省功夫。虽然内廷会直接征收子粒银和上林苑的食材产出,但这些都是小头。皇城和宫城的开销主要还由户部从中调拨筹措的。如果金银等固定收入无法满足宫廷的开支,或者皇帝因为各种原因想要额外增加开销,旨意也是下到户部,再由户部下发地方执行。事情要是扯皮,头大的还是内阁。
    “好吧,是我表述不当。”方从哲的眉头又皱成了一团。“我不是说不能下猛药。可十天就把这服药吃完,实在也太急了。”
    “皇上。”方从哲正过身子,面对皇帝。“内廷大规模裁员,嘉靖朝已有先例。当时,也是在短时间内裁了上万人。这些被裁掉的宦官、工匠成为了无业游民,引致京师治安大坏,盗窃之事几乎日日发生。如今裁撤的人员比之嘉靖更多,时日更短.”
    “方首辅!”刘若愚很不客气地打断了方从哲的滔滔之语。“嘉靖朝的册子我也是查过的,当年恩补甚少,可皇上天纵圣恩,拨帑银数十万以作安养之费。摊到每个人的头上比起朝鲜之征结束后发给军士的遣散费还要高得多。”接着,刘若愚又简单地把发放安置费的执行细则给方从哲捋了一遍。
    “这不一样。”方从哲说道:“失业之后有出而无进,银子迟早会光,最后还不是相聚为盗,乃至落草为寇。到时候朝廷莫不是又得钱粮,募兵去剿?”
    方从哲的担忧并不是空穴来风,当年嘉靖皇帝以自己从安陆带来的班子为基础,对百年积聚的各类冗滥,进行了大刀阔斧的裁革。尽管裁革之后,国家的财政压力大幅减少,却造就了相当多的无业无产之游民。失业人员相聚为盗,致使京师及周边地区的治安大坏。杨廷和内阁解决这个问题的方法非常简单粗暴,直接招募一营巡捕马军,在京城内外展开了大规模的弹压。活人是问题,但死人不是。
    方从哲又道:“您刚才提到朝鲜之役。可因为此役新募的军兵,以蓟辽本地的农家子弟为多。军队解散之后,他们还能回乡务农。但宫里的匠户、宦官一时间流出近四万人,这么多人想要佃田都找不到地方,离了宫之后,他们去哪儿谋生?”
    “方首辅的意思,就是不用裁了?”刘若愚的语气冷了下来,他必须保卫自己的成果。
    “不是不用裁,而是没必要裁得这么急。事缓则圆,这么多人完全可以分几年来裁,三年或是五年,只要扼住口子,在超员平减到计划之前不再新募,吃粮拿俸的人自然会减少。如此一来,压力逐渐释放,就不会出大的乱子。”方从哲听刘若愚的语气就明白,自己似乎已经得罪这个总管裁员的新秉笔了,但他还是要说。
    “做不到的。”王安望向方从哲,不经意间又瞟刘若愚一眼。“消息已经放出去了,事情也开始了,再把那些领到单子即将出宫的人留在皇城,指不定要闹出什么大乱子呢。必须裁,不能停下来!哪里乱,都不能乱到宫里来。”
    “宫里又不是让他们净身出户。”这时,魏朝也来帮腔。“方阁老说事缓则圆。宫里的银子发下去,再怎么也能用个一年半载的,这不就是在缓吗?”
    “在弘德殿的时候,您说天下之费,以内廷为最。”王安的语调平和而稳定。“现在内廷已经开始裁员了。您的外廷怎么丝毫不见动作呢?”眼看话题就要被扭曲,但方从哲却拿不出半个字来给自己辩驳。
    咚!突然间,皇帝的拳头捶到了御案上。
    “孟子曰。”朱常洛站起身,来到御案边上叉腰站定。“民之为道也,有恒产者有恒心,无恒产者无恒心。苟无恒心,放辟邪侈,无不为已。及陷乎罪,然后从而刑之,是罔民也。焉有仁人在位,罔民而可为也?是故贤君必恭俭礼下,取于民有制。”
    “方阁老没有私心。要说的,无非是圣人的道理。”朱常洛指了王安一下,王安立刻收起咄咄态势,露出歉然的表情。
    接着,朱常洛又转头看向魏朝。“银子是恒产吗?”
    “总不至于无产。”魏朝低下头。
    “这就是无产。”朱常洛说道:“那些服役日久,上了年岁的宦官,可以靠着攒下的积蓄,和宫里的遣散费维持余生。但那些尚且年轻的宦官,和拖家带口的工匠吃完了这些银子,又吃什么呢?”朱常洛停了一下,接着加重语气到:“没得吃!”
    “他们要是没得吃,就要造朕的反!”朱常洛接着道。“朕坐在南书房里,只要他们打不进紫禁城来,朕就听不到,也看不到。但仁人爱人,朕想象得到,感受得到。”说到这儿,朱常洛将话锋扭转回来。
    “魏朝也没说错,宫里发下去的银子确实是拿给革员的度过这段青黄不接的日子的。在银子用光之前,被裁革的人可以自谋产业,自谋生路。而朕给他们准备的求生之处就在天津。”
    “天津不只要建港开埠,还要兴办一些给洋人造稀罕物件儿的工场。这些从宫里出去的人,再怎么说也是为皇家服务的,只要工场办起来了,他们总能在那里找到一个谋生的行当。有了业就不会成为流民,也就不会造朝廷的反。”
    “到时候,无论是宫里还别的什么地方就不会生乱子。”朱常洛收回注视魏朝的眼神,看向方从哲:“首辅。你觉得朕这个主意如何?”
    “妙极.”方从哲竟然忘了颂圣。
    “奴婢代诸革员叩谢皇上圣德!”王安伏地叩首。
    “重症者,非猛药而无以治。朕抱恙那会儿,刘院使也是先以大黄去火,再以补药培元。”朱常洛又对刘若愚递去一个微笑。“就是要这么裁,就是要这么清。宫里干净稳定了,朕才能腾出手清理宫外的腌臜。王安。”
    “奴婢在。”王安连忙抬头。
    “让他们上膳。”朱常洛吩咐道。
    “是。”
    朱常洛走到常用的饭桌后坐下,并对方从哲招手。“来,坐。”
    “是!”方从哲回过神来,小跑着来到皇帝侧对面空椅子上乖巧地坐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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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他们说话的时候,尚食局的女官和尚膳监的总理太监就已经在外边儿的炉车旁候着了。因此传膳的命令刚下达,晚膳就被端上来了。
    之后,王安斥退他们,亲自伺候皇上用饭。而另两位秉笔就没这个荣幸了。他们只能在自己的位置上,勤勤恳恳地阅览着剩下的奏疏。
    “尚食局的人也换过啦?”虽然叫不出姓名,但朱常洛对之前那个上了年岁的老女官还是有些印象的。现在换了个年轻但不算不得十分貌美的新女官,朱常洛一下子就认出来了。
    “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主子的法眼。”王安一边给皇帝添饭,一边回答说:“除了史辅明,近侍伺候宦官、女官都换了一茬。经过西厂严格的调查,这些换上来的人都和本次被裁革的人没有任何关系。”
    史辅明是继李鉴之后的慈庆宫总管太监。皇帝搬到乾清宫之后,他也就水涨船高地跟着过来料理乾清宫的大小诸事,并兼管内起居注的编写了。也就是说,皇帝每天去了哪儿,跟哪个妃嫔睡了觉,这老头儿都要记一笔。
    “很好。”朱常洛满意地点点头,接着又道:“给首辅也添一碗吧。”
    “是。”王安的性格并不桀骜,不介意顺带着伺候方从哲用饭。但方从哲却坚辞不受。“不敢劳您伺候,我还是自己来吧。”
    皇帝把宦官当奴婢使唤,那是天经地义的。可阁臣要是也把宦官当奴婢,那就是找死。大明朝历史上第一个被处死的首辅夏言,就是学着嘉靖皇帝把宦官当作纯奴婢看待,才让严嵩有机可乘抓住破绽。
    在那之后的各位阁臣,就算不像张居正那样紧密团结皇帝身边的太监,也会尽量和他们保持较为良好的关系。毕竟在近侍枢宦这个群体里,已经很久没出过刘瑾这样依靠皇帝的宠幸而肆行无忌,逼得阁老们无法中立,只能鲜明反对的“逆监”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