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5章 裁员扩大化
穿过金水桥后,负责传递一般朱批的小宦官举着一盘子的奏疏,径直前往内直房,这些奏疏将在那里被抄发成一道道下发给外廷诸司的命令。而走在他前面的魏朝,则怀揣着皇上亲口让他下发的旨意,转头向东去了内阁值房。
虽然内廷裁撤如火如荼,但紫禁城内却没什么人被划归到“冗”的范畴。这些值殿、值阁宦官还是按照旧有的班次有条不紊地工作着。唯一的不同,是他们供职的衙门被连续降秩。不过,这对他们来说算不得坏事。差事不变,俸禄涨了,至于管着他们的人,是太监还是司正,其实并不重要。
“大祖宗。”被分配到内阁值门的宦官见魏朝过来,赶忙下跪磕头,并为他推开值房的门。魏朝没有看这宦官,只冲虚空点了一个很难被察觉到的头,就算是回应了。接着,他跨过门槛,径直来到方从哲的面前。
“方首辅,叶次辅。诸位阁老。”魏朝对方从哲和叶向高躬身作揖。而对其他人,他就只是微微拱手行礼。
“魏首席。”方从哲赶忙还礼。
在之前,阁臣对掌印以外的枢宦是统称为秉笔的。但司礼监小改,并严格按次序排座的事情流出来之后,方从哲就改口称魏朝为首席了。魏朝当然也乐得接受这个让他脸上有光的尊称。
他从怀里掏出已经批过红的弹章原本,用双手递给方从哲,并道:“这里有一道给骆卫帅的旨意,万岁爷希望内阁派个人过去宣读一下。”
内阁成员各有分工,但因为阁员的意见都需要首辅点头才能成为票拟,所以凡是经由通政使司递进宫明奏,方从哲都要过眼。他的记性很好,一听到魏朝说“骆卫帅”这三个字,就立刻联想到了赵延庆。
虽然赵延庆有睁着眼睛说瞎话本事,但他的眼睛毕竟不是真的瞎。骆思恭那个块头和虎虎生风的走路姿势,赵延庆还是看得见的。
赵延庆没有不自量力地接受骆思恭的挑战。反而把骆思恭的挑战本身,当作了一个攻击的要点。这回,他完全不提骆思恭“老朽多病”,而是说他“好战无谋”且“专横骄纵”。是个纯粹的莽夫,已经不适合再承担锦衣卫掌卫事这种需要智慧和冷静的要务。
不过“好战无谋”只是小添头。赵延庆攻击的重点,已经完全倾斜到了骆家的灰、黑色收入,以及锦衣卫内部严重的腐败现象上面。
最后的结论也很有可操作性,赵延庆没有说什么,让都察院或者兵科对骆思恭乃至锦衣卫发起调查,这种不切实际的废话。而是建议皇上,仿东厂案之成例,肃正锦衣卫之歪风。
为这封弹章起草票拟的人是刘一燝,他在票拟纸上写了一大段话。不过核心就两个字,请允。方从哲看过后也没有做任何修改,直接就蘸浆糊贴上去了。可从朱批的内容来看,皇上虽然对骆思恭及其治下的锦衣卫系统有所不满,乃至生出了一些怒气,却也不同意言官请求的和内阁的意见。
说得更直接一点,票拟被批红驳回了,皇上对骆思恭仍有期待。
方从哲有意识地松开微皱的眉头,合上奏疏,并将之收好。“好。我这就去。”
这时,沈悠悠站起身,说道:“您老是首揆,您要是离开了,票拟就得停下来。”说话间,他笑吟吟地转头看向刘一燝。“这票拟的内容既是季晦兄草拟的,就该让季晦兄去宣读嘛。”
“哦?”魏朝饶有兴致地问方从哲道:“票拟是刘阁老写的?”
“是。”方从哲点头,然后道:“但就像铭镇说的那样,无论是谁写的,内阁的头总归还是要我这个首揆来点。”
“好吧。你们自个儿商量吧。我得回去伺候万岁爷了。”魏朝冲刘一燝无声一笑。“方首辅年纪大了,少劳苦一些也是好的。”说罢,他便转头离开了内阁。
刘一燝觉得自己的养气功夫真是让沈给练出来了。“哼。我去就我去。”他相信皇上的心中自有一杆秤,也不怕得罪骆思恭。
“唉!”方从哲叹了一口气。将写着朱批弹章递给了刘一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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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出东华门的时候,刘一燝敏锐地察觉到,负责值守此处的禁卫比起往常多了不少。他通过护城河,刚到河边直房,就被一队巡逻至此的兵士给堵了片刻。刘一燝觉得有些反常,但仍往前走。
等来到夹在学医读书处和东安里门墙之间的路口时,刘一燝看见了更多的兵士和一个熟悉的身影。
犹豫了片刻之后,刘一燝还是决定上去打听打听。他快步走近,冲着那个熟悉的身影打招呼道:“李司正!”
李永贞先是一愣,旋即转过头来,恭恭敬敬地向刘一燝深揖行礼道:“学生见过恩师。”
李永贞确实是刘一燝的学生,刘一燝在万历二十三年中进士,虽然在金榜上,他的名次并不高,不仅在三甲,还靠后。但之后,刘一燝考选庶吉士得中,成功进入翰林院。翰林期间,刘一燝被派到了司礼监内书堂担任讲师,而李永贞也正是在那段时间进入内书堂,开始读习四书五经。之后李永贞被抓,一关就是十八年,刘一燝也就很遗憾地再没有见过这个学生。
“这是在办什么差事吗,怎么这么大的阵仗啊?”刘一燝笑问道。
“裁员呀。”李永贞解释道:“惜薪司裁革之后,就要开始清理光禄寺,并整合尚膳监了。咱西厂是来这儿维持秩序的。”
“内廷的裁撤已经开始了?”刘一燝的脸上浮现出了一抹疑惑的神色。
“是啊。今天上午一大早就开始了。现在惜薪司那边儿快结束了,所以我们就到这儿来了押护光禄寺的革员了。”李永贞说道。
为了防止出现意外,内廷暴力机构做了严密的规划部署。在裁革期间,各亲军直上卫加派巡逻班次,但不得离开执勤点。宫城四门加派御马监所辖禁卫,但并不禁止人员出入。东厂番子入驻包括内官监、惜薪司在内的冗滥重灾区,而西厂则负责押护正在被裁革的衙门,并保卫司礼监本部。
“怪不得禁卫变多了。”刘一燝说。
“恩师不知道吗?”李永贞问道。
刘一燝沉默摇头。
内阁只知道内廷将要搞裁革冗滥的大动作,但不知道具体的安排和开始时间。
“司礼监这次计划裁撤多少人啊?”在李永贞回答之前,刘一燝又补充了一句:“如果不方便说就算了。”
“倒也没什么不方便的。”李永贞笑答道:“裁员总册在刘祖宗那儿。具体的数是多少,学生也不是很清楚。一半儿应该是有的。”说起来,刘若愚还比他李永贞小一岁。可规矩在那儿摆着,就得给人磕头叫祖宗。“一半!”刘一燝被这个词给惊到了。按户部的各项物资转运记录来估算,皇城范围内至少住着七万名为皇家服务的宦官及工匠。如果真是一半,那么这一刀砍下去就要减掉三万多人。
“对呀。”李永贞点头道:“就拿光禄寺的来说吧。挂在册上的厨役有九千七百来个。这回,一口气要裁掉五千多人呢。”
总管内廷裁员刘若愚在翻阅故纸堆的时候注意到,在二百多年前的洪武时代,光禄寺的厨役定额只有八百人。可是刘若愚根本不敢将此作为裁撤的依凭。因为洪武时代的内廷和现在的内廷,根本就是两个东西。以宦官系统为主的内官衙门已经不再是一个单纯为皇家服务的机构,它在事实上承担了许多国家任务,比如兵器制造、物资转运等。若是刻舟求剑,强行依靠祖制旧例削减至一成不到,必然是要出大问题的。
实际上,光禄寺的裁员数额,是以其他所有衙门的留存人员数字为基础推算出来的。具体的算法是把留下的宫人折换成米粮、肉食、蔬菜年消耗数,之后再以消耗数为凭,推算需要多少负责采买的厨役才能完成这些数字。算上合理的冗留,最后的结果,是至少需要保留四千五百名厨役,才能维持皇城生产力的再生产。
“那要怎么安置这些裁撤下来的宦官、工匠呢?”刘一燝问道。
“发安置费啊。”李永贞理所应当地说道:“有银子哪儿都能安置。”
“给多少银子?”刘一燝又问。
“以一两银子为底。每服役一年,增给一两,没有上限。有些嘉靖年间就进宫的老辈子,能拿六十多两呢。”李永贞回答说。“这是能查到进宫时间的,如果查不到,就看面相。年轻人给五两,中年人给十两。上了岁数的,给二十两。”
“也就是老有所养?”刘一燝微微点头。
“不愧是恩师,简直一语中的!”李永贞不禁赞道。
“恩师最近.”光禄寺的待裁人员还在集合,李永贞还有时间和老师叙旧。可刘一燝还没有忘记自己的差事。
“不能再聊了,我得走了。”刘一燝歉然地打断李永贞的话。
“恩师要出去啊?”李永贞颇有些失落的问。
“是。我要出去传旨。”刘一燝说道。
“皇差啊!”李永贞恍然,赶紧长揖恭送。“您赶紧去吧,别耽搁了。改天学生再登门拜访。”
“好啊。”刘一燝没有拒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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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衣卫指挥使司的正堂里,掌卫事骆思恭正低着头死盯着面前的弹章拓本出神。他手里握着笔,却写不出半个辩解的字来。
尽管骆思恭笃信皇上还要任用自己,但这封弹章还是让他有些慌了。赵延庆是去年八月才补的御史。怎么能把锦衣卫乃至他骆家的情况了解得这么清楚?这些事情是怎么泄出去的?
而且后军都督府的案子,虽然在皇上那里交了差,但在明面儿上,就是锦衣卫搞得满城风雨,最后虎头蛇尾,什么都没查出来。
骆思恭可以想见,赵延庆的弹劾只是一个开头,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自己至少将受到来自科道言官、后府以及兵部的猛烈攻击。到时候,皇上是力保自己?还是把自己扔出去给朝议一个交代?
恍然间,骆思恭竟没有注意到,身着正二品绯色锦鸡袍的内阁大学士刘一燝已经来到了他的面前。
“骆卫帅。”刘一燝的声音温和而厚重,可还是把走神的骆思恭给惊了一跳。
“刘阁老!”骆思恭赶忙起身。“您怎么来了?”
“有旨意!”
骆思恭脸色顿变,赶紧来到刘一燝的面前跪下。“臣骆思恭,恭听圣训!”
“咳!”刘一燝轻咳一声,掏出弹章原本。可刚打开叶折他就愣住了。上面的朱批删改得东一横西一竖的,想要一字不落地念完还真得费点劲儿。
不得已,刘一燝只能先时间通读两遍,才对低头跪等的骆思恭念道:
“骆思恭仔细听着!”此话一出,骆思恭心脏立刻就提到了嗓子眼儿。
“朕念尔颇有军功,奏对入流。以为尔虽鬓发间白,但仍不失为翼护左右,惩盗抑贪,治境安民之良将。故仍将京中诸事悉付于尔,未尝稍有怀疑。”
“然,尔查案无功,内肃无果,以至于数度因贪枉越权,任用私人而遭到科道弹劾!如此这般,朕要如何信尔用尔?”
“望尔自警自勉,速速拿出成果,切莫稍有懈怠,以孚朕望。钦此。”
在刘一燝念诵的过程中,骆思恭表情数变。可念完之后,他心里各种复杂的思绪全不见了,只剩下一缕挂在心尖的明悟。“臣骆思恭,自愧莫名,谨领圣旨。”
刘一燝觉得尴尬,不想多留。因此将叶折递放到骆思恭捧举过头的手心之后,立刻道:“卫帅,既然旨意传到,那我就不多留了。”
“刘阁老慢走。”骆思恭同样没心情和刘一燝闲聊。于是拱手恭送。
等刘一燝的身影消失之后,骆思恭回到自己的位置上正襟危坐,并大声呼唤道:“传令兵!”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