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4章 陈腐的制度:户部
听见王安的“同舟共济”,方从哲的心里稍稍有了一点底。
在往来寒暄之间,四监十二臣先后穿过了东华门、文华门,并通过长长的甬道来到文华殿前。一行人到时,已经有十六名宦官静静地在殿门口候着了。王安稍一挥手,他们立刻就小跑着过来,轻敏快捷而不失礼当地为诸位监阁部僚解下披风,并将之稍叠起来抱在手里。
仿佛一切早有预演。当排在末尾的礼部尚书徐光启,也被宦官伺候着褪下大红色的披风,文华殿的门便从里边儿被打开了。
监阁部僚雁行而入,来到大殿正央摆放的须弥座前,对龙椅上的皇帝行五拜三叩的大礼。
礼成后,王安、方从哲领头山呼道:“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帝左右摆手,回道:“起来。到自己的位置上去。”
十二臣没时间排次序找位置,因为须弥坐左右两侧的紫檀长案上,已经摆了刻着衙署和人名的木质三角拱形桌牌。这些桌牌的制式都是一样的。比如,方从哲就是,阁·从哲,王安就是,司礼·安,而徐光启则是,礼·光启。
和当初九卿官员到内阁值房要求阁员们出面平息天怒的格局类似,文华殿也是左右面对布局。只不过相对的两方,从阁员与九卿,变成了文官与宦官。排序也从掌印、元辅居中,变成了左右首位近帝,而其他臣僚则一字排开,按皇帝排好的次序由近到远地往下拉。
司礼监还是王安、魏朝、崔文升、魏忠贤、刘若愚的格局,只不过在刘若愚之后,还多了司礼监的提督太监曹化淳。他和刘若愚是早就在殿内的,磕头行礼的时候他们也没有站着,也跟着磕了。
文官那边儿,当然是方从哲领头,叶向高次之。但排在第三位的,既不是内阁自己默认的史继偕,也不是之前代行首辅职权的沈,而是东林党在内阁的头把交椅刘一燝。这样的安排,让刘一燝的心里升起了一种雀跃与安全之感。
内阁之后,就是六部了,他们的位次也被调整过。排头的不再是吏部尚书周嘉谟,而是户部尚书李汝华,周嘉谟被排在了他的次席。之后跟下来,便是兵部、刑部、工部和礼部的堂官。
整个文华正殿除了摆在须弥座上的龙椅,只有三张椅子。它们分别属于王安、方从哲以及李汝华。
等到所有人在事先安排好的位置站定,王安率先开口了:“关门吧。”
听见这个吩咐,殿里所有的小宦官就都退出去了。
门当然是要关的,不然殿内的火炉根本兜不住初春的寒冷。可是以关门作为开场,属实有些潦草,很难不让人多想。
“开始议事之前,我先说个事。”还是王安那个四平八稳的声音:“这个会,今年头一次开,但不是最后一次。从今年起,每年的正月十五,都在文华殿召开财政会议,定为永制。每年的腊月二十一,到次年的正月十五,都是司礼监的财政审结期。
“司礼监和内阁将正月十一,也就是第一次常朝那天,定为财务决算报告以及预算报告的最后接收时间。希望各部能在那之前,按内阁和司礼监商定的章程,将自个儿的开支和预算,以‘阿氏数’及‘复式表’的制式提交上来。制式细则,司礼监已命经厂印制成册。会后,司礼监将把册子发给各部。从明年开始,司礼监和内阁,将不再接收纯汉文的簿册。”
王安的面前摆着一个简要的提纲,但说话的时候,一次都没有看,而是不断地左右扫视在场的文官们。
方从哲的惊讶是显见的,因为在时间安排的问题上,司礼监根本就没跟内阁打过招呼,但王安却处处提到内阁。方从哲不知道王安这是尊重他,还是摆他上台,所以只能无声淡笑。
王安说罢,皇帝开口了:“辛苦诸位。今年凡是参加了决算事务的官员,赏半个月的俸禄。赏赐宫里出。”
“听旨办差,是官员们的本职。圣上宵衣旰食,官员们又怎能因本职而有外赏呢。”方从哲转身拱手辞谢。
“方卿不必辞让。”皇帝显然没有在这个事情上多费口舌的意思。“王安继续吧。”
“臣代诸臣工拜谢圣上天恩。”方从哲只得行礼接受。
王安等方从哲直起身才继续说道:“咱们还是由繁杂至简吧。先说户部。”
户部尚书李汝华闻言一怔,他没想到这个会一上来就点到自己的头上。他站起身,想清清嗓子,却剧烈地咳嗽了好几下。
这个年之后,他觉得自己越发力不从心了,好几天几乎下不来床,像是害了什么大毛病。好在刘院使给他做了两次针灸,开了几副药,又把他这口浊气给吊了上来。
从万历三十八年,前任户部尚书赵世卿不堪“楚宗案”的摧折自固于家闭门求去,李汝华以左侍郎代管部务开始,他已经在户部的头把交椅上坐满十年了。如果要李汝华总结这些年的日子,并允许他说脏话,那么李汝华好歹要来一句:户部的活儿,真他娘真不是人干的。
由于皇帝长期怠政,缺官不补。李汝华只能以一己之身管着整个户部的大政,到后来,他甚至不得不向下兼挑好几个清吏司的郎中。尽管他本人精通账务,但户部那凌乱而庞杂的工作,也不是他一个人能做得完的。
他不得不长期依靠那些世传于户部的胥吏。尽管李汝华知道,这些胥吏一定会趴在户部的账上吸血,但他也没有太多的办法。因为如果不依靠他们,户部就会瘫痪。更别说,李汝华甚至连着好几年,同时掌着户部、吏部以及工部的印了。
大明的财政制度是典型的“中央指令,分散管理”。上缴的赋税,无论是本色还是折色,都很少进行大规模的运输。因此户部的工作繁杂得难以想象。北京一个负责接收的仓库,很可能要同时面对若干个不同的解运者,而一个解运者很可能同时也要为很多部门服务。所以有时,李汝华也会觉得,让那些胥吏吸上几口也无所谓,就当是报酬了。
这样现状,加上纯中文的记账方式,每年都会造成极其大量的账簿积累。户部必须详细地审阅所有的账目,有时,北京中央的账册上甚至记着某个县因为某个细小的差事而造成的结余或者积欠。比如这次,户部就给司礼监提供了好几大车的原始账册。就算到最后,李汝华自己手里总账合出来也是一个本子。在往下报的时候,李汝华甚至念到,南直隶某州某县,欠宫廷实物折银三十二两。而折出这笔银子的实物,是当地特产的蜂蜜。
皇帝有些听不下去了。但看着老头颤巍巍地拿着本子汇报自己的工作成果,他也不好打断。琐碎的汇报持续了差不多两刻钟。后来,皇帝发现,李汝华竟然是从后面往前面翻的。
“你为什么不正着翻?”朱常洛耐不住了。
“王掌印不是说由繁到简吗?”李汝华解释道:“在总账上就是杂科繁,正税简嘛。”
朱常洛望向王安,那眼神仿佛在问:你是这个意思吗?
王安的嘴角抽了两下,然后对李汝华说:“还是先说正科吧。”
李汝华一怔,微微低头,然后将账簿调转,开始说田赋统计的事情。可没想到,他一上来就给田赋正税的统计结果,定了一个悲观的调子。
“咳咳!”他剧烈地咳嗽了两声,并说道:“户部在簿册上,统计了地方的田亩及税粮总额,但臣不得不说,这些数字并不一定真切可靠。”
“为什么?”朱常洛问道。
“回皇上的话,田土数字都是地方官府一级一级报上来的。下面怎么报,户部就怎么记。户部从来没有办法,也没有权力对这些数字进行核查。我们最多也就是凭着巡抚、巡按递到北京来的奏折进行些微的调整。”李汝华说道。
实际上,大明的户部就是一个只有脑袋而没有身体的机构。无论是南京还是北京,终明一代,户部在各省都是没有任何分支机构的。虽然各级官府都有分管钱粮、刑名的吏役,但这些人首先对自己负责,然后才部分地对太爷负责。跟两京户部那是一点儿关系也没有。就算是那些挂着户部衔的巡抚、巡按,在外派的时候,也是直接对皇帝而非户部负责。户部用他们奏疏上的数字进行微调,都只能算是借用。
李汝华在很早以前就想过这个问题了。但这种从明初开始就一直沿传至今的缺漏,决不是他一个二品的户部尚书能补上的。
“好吧。”皇帝揉开眉间的褶皱,示意李汝华继续。
“万历四十八年,天下田土总计为七万一千四百九十三万八千四百二十九亩。合。其中,北直隶地方为五千一百三十一万六千四百五十五亩,南直隶地方为”这个数字也就是万历四十八年,户部第三次因辽事向天下加派银两的基础会计依据。
户部从万历四十六年开始的三次加派,都是除开了贵州的。但这也不单是因为好心,其中最重要原因还是,贵州的田土数量和其他省直之间有着数量级上的差距。
“咳咳!”李汝华撕心裂肺地咳了几声,稍微调整之后准备接着念。但皇帝却止住了他,并说道。“嗓子都念冒烟了,给李卿弄杯水来润润嗓子。”
皇帝的命令没有指向,但排在宦官队列末尾的曹化淳却立刻有了反应。他很自觉地离开了自己位置,像个伺候人的小宦官那样,给李汝华弄了一杯温水过来。
在李汝华喝水的档口,皇帝又体恤地说道:“你坐着说话吧。不然椅子就没用了。”
“谢万岁。”李汝华没有辞决,直接坐了下来。这几声咳出来,他确实有些力不从心了,他甚至觉得喉咙里涌出了一股淡淡的腥甜。
“湖广有田土二万三千一百六十二万九千六百五十一亩田。虽然不知道湖广是怎么造这个册子的。但臣敢肯定,这个数字绝对虚高了。去年加派辽饷的时候,户部也是按九千余万亩而非二万三千余万亩课派的。”即使减为九千万余亩,湖广的税田也是冠绝天下了。
“户部凭什么这么肯定呢?”这两个数字之间的差额司礼监是注意到了的。王安本打算在李汝华汇报完毕之后再行提问。不过既然李汝华敢用“肯定”这个词,他也就直接开口打断了。
可这时候,站在李汝华身侧的吏部尚书周嘉谟却突然开口道:“这个事情,我清楚一点儿来由。能插话说两句吗?”
“可以。周卿说吧。”皇帝点点头。“也让李卿好好儿喘两口气。”
周嘉谟快八十了,但精神却异常的矍铄。“如果往前查账就会发现,湖广数字的骤跃是发生在万历六年。那一年,张文忠公正式主持了对全天下田亩的清丈。”
“万历六年颁布的诏令要求全国各府、各州、各县,在三年内完成对天下的田亩的清丈,并以此为考评和官员升迁的依据。六年末,登记在册的田亩数,就从原来的四万万余亩飙升至七万万余亩。其中涨幅最大的就是湖广,是原来的两倍半还多。”
王安将周嘉谟的回答简单记下,然后抬起头说道:“周吏部,您只是陈述了一个现象,并没回答司礼监刚才提出的问题。”说罢,王安转头看向李汝华,并道:
“司礼监顺着周吏部的意思问户部。司礼监可不可以理解成,户部在向湖广加派辽饷的时候,是以万历六年之前的田亩数为基础,而非以万历六年之后的田亩数为基础。或者说,户部在计算辽饷加派的时候,自动无视了张文忠公在万历六年至九年的成果,又倒退回了隆万改革之前?”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