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8章 补缺 添人
王体乾的脑子嗡的一声变得空白,这个问题怎么回答都不对!
不过就在王体乾的头皮因为急剧发热而不断冒汗的时候。皇帝那仿佛来自远天的声音又传了过来。“朕听说,尚膳监在向司礼监报预算的时候通常会多报一些。有这么回事吗?”
听说?听谁说的?
同样都是多报,但两个事情的性质是完全不一样的。
要知道,浮报的预算可不是尚膳监自己全拿的,更是要给司礼监回扣的。第二次报预算的时候,尚膳监虽然减去了“欺司礼监新官上任,不明内情”的部分。但潜规则之下的浮报那是一点儿也没少的。而且为了赔罪消灾,在给这笔回扣的时候,尚膳监不仅补足了少缴的五张,还多给三张。直到现在,王体乾都还记得曹化淳收到那二万八千两银票时满意的表情。
王体乾飞快地睨了王安一眼,却发现王安神色如常,没有丝毫异样。他摸不透其中的路数,所以憋了半天就憋出五个字:“有这回事儿。”
朱常洛追问道:“你们具体是怎么操作的?”
“回皇上的话。”王体乾头大如斗,感觉自己的脑水都要被烧干了。“尚膳监提督光禄司,每年会浮报一成银子。假如光禄司计算得知,今年采买耗用需要三十八万六千四百一十二两银子,就会报成四十二万五千一百两。也就是多报了三万八千六百八十八两。”王体乾停在这儿,不再说下去。
“这三万八千两,你们就都吃了?”朱常洛饶有兴致地观察着王体乾的表情并说道:“你们就不分点儿给别人?”
王体乾觉得自己脸上的每一块儿肌肉都在抽搐。皇上到底知道多少?这件事是谁说的?王安和崔文升向来不对付,这里边涉不涉及司礼监内部的斗争?问题太多了,但王体乾哪个都回答不了。
“我们,奴婢”王体乾支支吾吾,半个字都挤不出来。
没人给他提示,也没人催促他。王体乾一停止说话,殿内就直接陷入沉默。
王体乾闭上眼睛,认命似的说道:“多报的预算中有一大半要给司礼监做回扣。”
“王安,今年司礼监收了多少?”朱常洛明知故问道。
“回主子万岁爷的话。今年,司礼监从尚膳监那里收到预算回扣总计二万八千两。”王安回答说:“已经全部兑成现银上缴给了内承运库。”内承运库只贮藏成锭或者成条的金银,不会把民间票号开具的银票当成通货来用。
王体乾这才明白,司礼监把什么事情都报上去了,皇上此问还是在考验自己诚实与否。
“你们自己留下那一部分是怎么分的?”朱常洛继续问王体乾。
“整个尚膳监从掌印,到各灶房的监工都有分润。通常是掌印太监两成,提督光禄太监一成半,总理太监一成。三大太监分完之后剩下的,再等额分给管理、佥书、掌司、监工。”王体乾没有迟疑,开始竹筒倒豆子。和之前的两个问题比起来,这只是一件无伤大雅的小事。
每一个正在使用的宫殿,都有自己的灶房,每个灶房都尚膳监的监工。通常情况下,灶房的监工就是这个灶房的掌勺。但如果是为皇帝提供吃食的御膳房,那么领班的就不再是“监工”而是“总理太监”了。总理太监不掌勺,只负责为皇帝的食品安全把关。当然,和其他安全方面的事情一样,这只是第一道防线。御膳在端上皇帝的餐桌之前,还要经过由女官负责的尚食局,以及由司礼监直接管理的试膳宦官。
“打杂的小宦官没有?”朱常洛继续问道。
“监工以下就不是分润而是看赏了。看赏的事情和孝敬一样,都是私事,看各人的意愿,尚膳监不管这些。”王体乾答道。
孝敬是下对上,看赏是上对下。在正常收入低,过手物资多的现实矛盾之下,内官系统早已形成了一套,从贪污和浪费开始的二次分配体系。这既可以说是腐败,也可以说没法子。谁叫太祖不把宦官当人看,而宦官又确实承担着重要的事务,并和皇帝们更加亲近呢。
权、责、利不对等的制度性缺漏,导致了制度性的腐败。对付制度性的腐败,刀子只能治标,不能治本。要想根除它,只能重新设计制度。
“嗯,好。”朱常洛点点头。
“朕再问你,如果这一单尚膳监蒙混过去了,你能拿多少钱?”朱常洛的语气像是在闲聊。
王体乾反应了一下,猜测皇上说的这一单,是指两报预算之间的差额。这又把话题给兜转回去了。“多报少缴加起来,差不多二万五千两银子。这个银子是特例,不必发给太下面的人,只在知情人之间分润就可以了。分到奴婢这里差不多是五千。”杜旭那边儿怎么想、怎么说的,王体乾不知道,也不重要了。皇上问什么,照实回答就好。
“尚膳监的暗规积习朕不会再过问。”朱常洛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因为制度性的腐败而搞无限制的扩大化。“但这个特例,你觉得朕是问还是不问啊?”
“天下之事决皆在万岁。奴婢听候发落就是。”王体乾将语气控制在一个极度恭谦的调子上。
“收起你的小聪明。朕是在问你。”朱常洛把问题又抛回给王体乾。
“既然这个主意是奴婢出的,就请万岁治奴婢死罪吧。”王体乾把心一横,没有求饶。而是采用置之死地而后生之策。
“你是真想死?”朱常洛冷笑一声。
“奴婢不想死,但万岁爷要奴婢死,奴婢就不得不死。”王体乾猛一个磕头,然后又挺起身。他还没有忘记皇上让他抬头的命令。
朱常洛没有立刻给出最终的判决,而是沉默了好一会儿,才笑道:“呵呵呵呵。好,朕喜欢你的答案。就当这个主意是杜勋出的吧。”
朱常洛不在乎真相。他对那些没有在地方上当过矿税太监的高级宦官的处置决定几乎是随机的。运气不好的去东厂,运气好的来南书房。
“奴婢叩谢圣上天恩。”王体乾感觉自己全身的肌肉都放松了下来。情绪也触底反弹似的泛起了一些小小的期待。既然考验已经通过了,那就该升职掌印了。就像他说的那样,尚膳监已经没有比他资格更老的宦官了。
“王安。”朱常洛转移视线,看向王安。
“奴婢在。”王安应道。“把那个给他。”朱常洛摆手道。
“是。”王安打开抽屉,从里边拿出一张早已写好,而且盖着司礼监大印的开支条。这个开支条只有一页两行字,却像奏疏一样,用着硬壳封面。
王安走到王体乾面前,递出开支条,并用发遣散费的语气说道:
“按照新的俸制。这是你这些年在宫里服役应得的俸禄。虽然你在各衙门之间调来调去,但总的来看,你当了五年太监,每年八百两。十年少监,每年六百两。六年监丞,每年四百两。八年局副使,每年二百两。一共是一万四千两银子,一次性补发。三天之后,雇辆车子,拿着条子,去内承运库拉银子吧。”一斤十六两,一万四千两就是八百七十五斤,自然是要用车子来拉的。
“奴婢不明白。”王体乾没接。
“叫你领钱。一共是一万四千两。还有什么不明白的。”王安把开支条扔到王体乾的前襟上,然后转身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万岁爷这是要奴婢出宫?”王体乾那双浑浊的老眼里竟泛起了泪光。
对于那些在宫里干了一辈子,从未外放的宦官或者女官来说,皇宫就是他们的老家,他们已经完全习惯了这种生活。有地位的宦官一般会老死在宫里,然后将自己这辈子的积蓄传给干儿子们。而绝大多数上了岁数的宦官会在出宫那天,像个被家里抛弃的孩子那样嚎啕大哭,即使他们省吃俭用,已经攒了足够多的钱用以支撑下半辈子生计。
“你还想继续留在宫里办差?”朱常洛已经不是第一次看见这样的反应了。“这些钱怎么也够你养老了。”
他一个一个地找这些老宦官问话,当然是为了看看这些老人还能不能用。但就跟先收钱再发钱一样,最重要的还是表明一个态度,做给后来人来看。这些老人留下继续办事也好,拿着钱安全落地也好,都无所谓。只要把权力的分配结构,薪酬制度,监察体系,惩治办法,最高层人事任免做好了,这些事务性质的部门用谁都一样。
“奴婢想留在宫里继续伺候主子万岁爷。”王体乾磕头道:“求主子万岁爷恩准。”
“你还真是个劳碌命啊。”朱常洛颔首道:“既然你不想走,就继续留在尚膳监任职吧。从今天开始,你就是尚膳监的掌印太监了。”
“奴婢叩谢主子万岁爷不弃。”王体乾再叩首道。
“朕先提醒你,从这一刻起,朕将不再容许任何向公家粮伸私手的事情。伸手砍手,伸头砍头,你明白了吗?”朱常洛肃然道。
“奴婢谨遵圣训。”王体乾诚惶诚恐地道。
“跪安吧。”朱常洛摆手。
“奴婢告退。”王体乾叩首起身,面君后退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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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体乾退走后,朱常洛又用同样的方式召见了好几个被司礼监挑选出来的老太监。朱常洛已经在这件事情上了整整一天,但直到散衙的钟声敲响,他还有好些空缺没有补。
“主子,今天让哪一宫的娘娘过来侍寝啊?”王安就像一个上了发条时钟,到了时辰就会跑过来问这个问题。
朱常洛没有回答,而是瞟了王安的桌子一眼,并说道:“朕看你们每天都要秉烛办事,要不要再往司礼监添几个人啊?”
皇帝很少过问司礼监的庶务,所谓的进司礼监,也就是进司礼监任近侍太监。
王安一怔,旋即喜道:“司礼监的人手确实有些少了。添几个进来,奴婢和魏朝也能稍微清闲一些。”
按照前代的惯例,司礼监掌印太监之下,一般会配置三到五个秉笔太监。这样看来,司礼监一掌印、三秉笔的格局是没什么问题的。但在此之前,西厂没有复立,东厂也就是个套壳的衙门,事情都是交给锦衣卫去做。兼办厂务的秉笔还是要到近前协办机务的。
现在两个厂公变成了专差,只是挂着秉笔的名头,归司礼监管辖,绝大多数时候都在自己的衙门里待着。这和文官挂着兵部、都察院的衔,外放巡抚、总督、经略等差已经很相似了。因此,在皇帝身边负责协理机务的大太监就只有王安和魏朝两个了。
“刚才那个王体乾你觉得怎么样?”朱常洛问道。
“他是老人了。可奴婢对他并不是很了解。”王安实话实说。
王安在万历二十二年入景阳宫成为皇长子侍读。在那之后,他就被动或主动地断掉了跟外边儿的联系,只保留了和干爹陈矩及一众师兄弟的往来。万历三十五年陈矩过世之后,他和师兄弟们的往来也少了大半。
王安想了想,又道:“这个人虽然贪了点儿,但忠心还是足的。可以先观察观察。”王安不说用与不用,只说观察到的客观事实。
“有什么人选推荐吗?”朱常洛又问道。
王安眉头微皱。皇上要往司礼监添人他是欢迎的,但他不想推荐。推荐得好不好倒在其次,要是让皇上以为自己结党搞小团体就不好了。冯宝垮台的时候他年岁尚小,记忆尚浅,但张诚、张鲸的下场他还是记得清清楚楚的。而且干爹在世的时候也一再叮嘱,要他小心行事,不要因为太子的宠幸而骄纵。
为了避免让皇上起疑,他不仅不和崔文升及魏忠贤亲近,反而故意恶劣地对待他们,让他们和自己只保持上下级的从属关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