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6章 收摊回家
船主迪尼什·若昂在大明的京师完成他人生中的第二幅肖像之后没多久,天上开始飘起了细雪。一阵轻风拂过,将绵软的寒意吹到了朱由校的脸上。他放下手里的刻刀,耳边又重新变得喧闹了起来。朱由校抬起头,只见日光耀然,人潮如梭。
“什么时辰了?”朱由校问身边的宦官道。
被问到的宦官小小地松了一口气,他来到朱由校的身边,小声地提醒道:“少爷。快到申时了,咱们该回去了,不然赶不上吃饭。”
“好。”朱由校点头摆手,示意宦官们收摊。对面茶楼上的侍卫,看见收摊也呼叫小厮过来结账。
掌柜收到钱的时候,心里有些不痛快,因为这帮子大爷霸着风景最好的临街座位一坐就是一天,除了早上要的清茶和中午叫来几碟肉菜,就没再要过别的东西。但为了自家的招牌,他还是得捧出一张菊般的笑脸,对他们说:“客官慢走,下次再来。”
“这位小友,我蹭了你一天的炭火,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呢?”见年轻人要走,中年儒生忙问道。
“朱伯柚。”朱由校抱拳道。“也请教先生尊姓大名。”
伯者,长也;柚者,木由也。
“谈不上尊姓,也没什么大名。张国纪。”中年儒生拱手回道。
“这个送你了。”朱由校拿起那个用虎纹金丝楠做成的长命锁递给张国纪。
“这怎么能行!不好收,不好收。”隔行如隔山,张国纪也不知道这东西就是皇家才能使用的金丝楠木。在他的认知里,金丝楠的颜色就应该像真正的黄金那样,是纯色的明黄。他看木纹金灰相间,也就联想不到那里去,只是下意识地觉得这东西不便宜。
“凡物不重,从不轻与。你我有缘,还请坦然受之。”朱由校将长命锁塞到张国纪的手里。
张国纪犹豫了一会儿,郑重地收下了长命锁,并说道:“那就请随意挑一幅。要我给你现画也行。”
“太阳已经开始下山了。我还拿现成儿的回去吧。”朱由校伸出手指,指向当空西沉的太阳说道。
“画不完明天继续嘛。”张国纪说道。
“卖这一天就够了,我已经得到想要的了。”朱由校脸上的绒毛被明耀的辉光照得闪闪发亮。
“不来了吗?”张国纪一愣。
“不来了。”朱由校摇摇头。“咱们有缘再见吧。”
“好吧。”张国纪有些遗憾,他还挺喜欢这个男孩的。
“这个能送给我吗?”朱由校将展开的卷轴反过来向张国纪展示。“比起山水草木,鸟兽鱼虫,我更喜欢这画里的烟火气。”
这是一幅平常人家的写照,画卷中央是一个背坐在院子里洗衣服的女人,虽然看不见她的五官,却能知道她正抬着头注视着院门。在大开的院门外,一个面有肃色长姐正守着一对儿嬉闹跑跳着的幼姐小弟。
“竟然是这幅画吗?”看清画的一瞬,张国纪一愣。他下意识地想去翻自己的背囊,但最后伸出去的手却停在了半空中。
看着张国纪的表情,朱由校突然想起了他早上说过的话,于是愕然问道:“这里边儿画的该不会是你家吧?”
“是啊。唉!”张国纪叹出一口饱含追忆的气。“这是我在拙荆过世那年在京师画的。之后我就一直把它带在身边,却很少翻出来看。可能是因为今天的生意实在是太好了.”张国纪自嘲似的摇了摇头。“.找空白画卷的时候无意给它给掏出来了。”
“那还是还给你,我另外挑吧。”朱由校将画卷放回到桌面上。
张国纪微笑着拿起画,并将它递给朱由校。“既然它与你有缘。那你就拿着吧。”
朱由校接过画,又展开细细端详起来。“画里好像只有四个人。你在哪里?”朱由校问道。
张国纪抚了抚上唇的胡须轻声说道:“我在画画啊。”
朱由校郑重地收起画,像是把别人的回忆捏在了自己的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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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城兵马指挥司的水车按时开了进来。巡城御史庞宗光检查无误之后,又在灯市街面上溜达了起来。没多久,他来到了朱由校之前摆摊的位置,却没有再见到那个木工摊。
他有些失望地摇了摇头。就在他准备离开的时候,有一个人从他的身侧叫住了他。
“御史大人!”张国纪喊道。庞宗光没听见,直到张国纪喊第二声,他反应过来。“你是谁啊?”
张国纪来到庞宗光的身边,并将一个紫檀雕成弥勒佛呈到他的面前。“御史大人。这是给您的。”
“你这是要干什么?”庞宗光立刻就认出这是自己今早看中的木雕,但他却沉着脸,丝毫没有伸手去接的意思。
“大人误会了。”张国纪尴尬一笑,解释道:“这是那位小木匠送给大人的。”
“为什么?”庞宗光还是不接。
“那个小木匠说大人也算是个有缘人。”张国纪越过往来的人影,回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摊子。他有些担心,因为灯市上的窃贼向来是很多的。不少外地的窃贼甚至会在灯市开场期间,特地跑到北京来“共襄盛举”。
“有缘人”庞宗光注意到了张国纪的视线,于是负着手踱步来到张国纪的摊子前。“.也不知道有哪门子的缘。”
庞宗光的细腻立刻就赢得了张国纪的好感。他微微躬身,说道:“大人。小木匠的父亲曾说,要么十两银子卖出去,要么送给有缘人。”张国纪还记得朱由校对丁白缨说过的话。
六大巡城御史可以说是都察院里“最臭最硬”的一批。
这是有传统的。当年,太祖想让宫外女乐进宫教授音乐,却被巡城御史周观政给拦住了。被拦住的宦官进宫请来旨意让周观政回去,但周观政不干。最后是太祖亲出宫宣旨才安抚住周观政。
虽然二百五十年过去,巡城御史们收敛了不少,但还是“又臭又硬”。可以说除了律法和皇帝,他们谁的账都不买。比如,不久前抓方世鸿现行的,是负责巡视黄华坊巡视东城御史薛贞。而在五年前的梃击案中,第一个跳出来审讯张差的,就是巡视皇城御史刘廷元。“他爹是谁啊?”庞宗光还以为这又是一个想来讨好自己,方便在出事之后走后门的人。他的心里不免生出厌恶与鄙夷。
“不知道。”庞宗光的表情管理很到位,张国纪也没有听出丝毫异样,只以为御史大人是想来个礼尚往来。“我和他待了一天,就知道这小木匠叫朱伯柚。他父亲是一个在京里有宅子的举人。至于宅子在哪儿,我也不知道。”
“说了跟没说似的。”庞宗光总算是从张国纪的手里接过了木弥勒,但他却不准备把木弥勒送给自己的老娘。“我倒要看看这个举人想跟我结什么缘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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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由校来到东华门口的时候,屋瓦上已经积了些久违的细雪。渐沉的落阳以雪为镜,将黄昏前最后的明亮点缀殿宇楼台之上。
朱由校原本是想去乾清宫向父皇“交差”的,但他刚进入紫禁城,就被人给叫住了。“大殿下!”
“韩御马?你怎么在这儿?”朱由校颇为意外地问道。
“因为万岁爷在这儿。”韩本用右手握拳伸出拇指,往头顶上指了指。
“父皇在东华门楼上?”朱由校的意外变成了惊讶。
“对啊。万岁爷绕着紫禁城墙走了一圈。说是想眺望北京城的全貌。走到这儿,正好看见大殿下。”韩本用不知道该摆出什么样的表情。在他的理解中,到年节的时候,皇上就该在宫里就着点心看戏,一看就看一天,到了晚上再找几个妃嫔陪着喝酒,然后大战一番,在靡靡之音中,度过这愉快的一天。哪有跑到城墙上来吹风的道理。
“登高远眺,父皇倒是有兴致!”朱由校竟觉得这是一个不错的余兴节目。“走吧。赶紧带我去见父皇。”
“好。”韩本用笑得很勉强。
只片刻,朱由校便登上城楼,来到了朱常洛的面前。就在他即将撩袍下跪叩首行礼的时候,朱常洛止住了他:“免礼吧。”
“儿臣见过父皇。”朱由校停止动作,但还是深深地鞠了一躬。
“这么早就回来了。现在才几点?”朱常洛看向王安。
朱常洛并没有规定朱由校什么时候回宫。他还以为朱由校会在灯市的晚间表演结束之后才回来,他还想着自己也出宫看看呢。
“申时一刻。”王安从怀里摸出一块西洋使团进贡给皇帝的怀表。龙袍里是没有内兜的,所以这个能随时看时间的器物就一直由王安保管着。
“也不早了呀。”朱由校说道:“再不回来就得被关在外边儿了。”
除非皇帝旨意留门,否则宫门会在申时三刻准时关闭。也就是说,内阁辅臣们想在值房里加班都不行。
朱常洛猛然回忆起来,上次去徐光启那里吃晚饭的时候,是提前派人跟东华门及东安门的守将打了招呼,才能一路畅通无阻地回到紫禁城的。他讪讪地挠了挠额头,转移话题道:“玩儿得开心吗?”
“当然开心了。”朱由校点头道。
话虽如此,但朱由校根本就没有到处跑跳。父皇让他出来摆摊,他就真的在摊子后边儿坐了一天,只有去摊子对面的茶楼里借茅房的时候走动过。朱由校是一个很坐得住的人,只要给他一个木头一把刻刀,他能从起床坐到睡觉。
“还去吗?”朱常洛说道:“听说到了晚上,灯市会有一些特别的表演。像是打铁、踩高跷、皮影戏之类的。”
“儿臣觉得还是算了吧。”朱由校摇摇头。“就白天这点儿功夫,儿臣都被人给认了出来。”
“谁啊?”朱常洛还以为是阁部列卿或者是詹事府的师傅。
“不知道叫什么,只晓得他是钦天监的春官正。”朱由校顿了一下,补充道:“是个洋人。他还求儿臣向父皇问安。”
“啊!是汤若望啊。”朱常洛一下子就想起来了。
“儿臣想请教父皇。为什么要用一个洋人来做钦天官呢?”朱由校问道:“他很厉害吗?”
“他确实精于此道,但这是诸多原因中最不重要的一个。”朱常洛走到城墙边,再一次眺望这个和记忆中的北京完全不同的地方。这里没有高楼林立,只有连绵不绝的矮屋平房。
朱由校疑惑道:“那重要的原因又是什么呢?”
朱常洛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转过身指了指王安胸口的位置。王安会意,将怀表掏出来送到皇上的手里。
“首先是暗示朝廷对西洋人的态度。你可以把这个官位当成是那一船贡品的回礼。”朱常洛把怀表递给朱由校。“送你了。”
朱由校接过,但还是问道:“父皇只有这一个吧?”
这块怀表其实是汤若望的私人物品。他跟着金阁尼从南京来到北京的时候,贡船还没进京,为了表示对皇帝的敬意,他就把这东西和伽利略送给邓玉函“观天远镜”一起给塞进了礼单。
“嗐,多大点事儿。御用监的工匠已经完成了逆向研发,把图纸给弄出来了。银作局正拿着图纸批量制作零部件,要不了多久,朕就能得个新的。”朱常洛说道。
“儿臣谢父皇恩赏。”朱由校这才算是接受了这件礼物。
朱常洛接着道:“有这么一个洋官,洋商们才能放心大胆地来大明的天津港进行商贸。但漂洋过海来大明传教的耶稣会洋儒中,有不少精通天文的人物。朕之所以选汤若望,是因为他足够年轻,是耶稣会的边缘人物。这样一来,耶稣会的内部就硬生生地多出了一个核心。一个比会长龙华民更加听话的核心。”
“儿臣明白了。”朱由校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然后又问道:“耶稣会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这个问题大得可以写一篇论文了。”朱常洛耸耸肩,简单概括道:“你可以把它理解成儒家的一个学派,或者道家的一个门派。”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