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2章 如死
黄昏日暮。
李公浦做寻常儒生打扮,确定无人注意后,在四方馆后方暗巷下车,跟着太子詹事何瞒,进入后门,杜慕山随行其后。
四方馆规模颇大,内部全是番邦使臣,晚宴尚未开始,太子在宴厅后方的翠云阁歇息,因为是一国储君,安保十分严密。
李公浦跟着左弯右绕,很快来到了的翠云阁外,孤身进入大厅,见身着明黄袍子的太子,在棋榻上研究棋局,连忙上前见礼,虽然官居二品,却谦卑的像个小厮:
“微臣李公浦,拜见太子殿下。”
赵景桓研究着棋局,抬手示意对面:
“免礼,李侍郎坐吧,刚好陪着我下完这局棋。”
李公浦在对面侧坐,屁股都只挨着半边,略微打量棋盘……
这他娘哪个臭棋篓子摆的局?!
这还下个锤子……
不过李公浦并未说什么,拿起白子不急不缓放下:
“说起来,微臣看着殿下成年,这还是头一次搭上话。”
赵景桓大优局面,自然落子如飞:
“不至于,六岁的时候,我摔了一跤,李侍郎抢在侍人前面,把我抱了起来,当时哄了几句。只是父皇不喜,你就敬而远之了。”
李公浦听见这话,有热泪盈眶之感:
“原来殿下还记得,唉……微臣其实就是个老奴才,能伺候好圣上皇后乃至殿下,就心满意足了,不掌兵不弄权,也没啥抱负。
“圣上时而训诫两句,也应该,只要能让圣上心里舒坦,微臣哪怕天天被打板子,心里都高兴……”
这话第一句强调自己没野心,第二句强调能背黑锅。
赵景桓知道李公浦的定位,回应道:
“父皇只尊母后一人,又勤于政务,需要你这么个老人伺候,理所应当。我对父皇喜欢的那些,没啥兴致,只想竭尽所能,当个开明之君。”
“太子有此抱负,实乃大乾幸事,不过勤于政务之余,也要劳逸结合……”
……
几句话间,两人落子七八步,结果局面僵持起来了。
赵景桓眉头一皱,眼底多了几分讶然,思考了片刻棋局,才重新落子。
李公浦本来还在说话,但最后也神情专注,目光全放在了棋盘上,两人如此鏖战了近两刻钟,残局才以太子险胜而告终,嗯……
一场险象环生、酣畅淋漓的对决!
赵景桓没看出李公浦在让棋,一盘棋下完,连在赵德那受的气都给冲散了,抬眼望向对面的老臣:
“怪不得李侍郎能在父皇身边伺候这么多年,这棋力当真不差。”
李公浦稍显不甘:“唉,是这残局太难解,发挥不出水准,微臣棋力可不止于此,要不我再陪殿下下一局?”
赵景桓感觉再下一局,他不是险胜,就是虽败犹荣。
不过看不出来放水,就是真爽,当下摇头一笑:
“书画琴棋,终是闲时玩乐之物,朝中棋力胜于李公的人,可不在少数。”
“呵呵~那是自然。”
正说话间,大厅外传来了两声:
“叽叽~”
悦耳啼鸣若有似无,却又听得很清楚。
太子赵景桓的反应,便如同机车佬听见排气响动、谢尽欢听见美人呻吟,几乎是下意识转头望向来源。
“哦,对了……”
李公浦似是才想起了什么,站起身来小碎步来到门口,从杜暮山手里接过鸟笼,放在了棋台上:
“微臣近日得了只观赏雀,但不会养,今日顺道给殿下带了过来,不知殿下喜不喜欢。”
赵景桓微微蹙眉,略微迟疑,才掀起覆盖鸟笼的黑布。
结果一只通体紫青的小鸟,就呈现在了眼前,瞧见生人,就张开翅膀,羽毛泛出金属般的光亮色泽,继而:
滋滋~
头发丝粗细的紫色小电,自羽尖出现,击打鸟笼边缘,虽然威力最多电死虫蚁,但场面确实华丽玄奇。
紫霆雀为山泽灵禽,又有紫气东来的寓意,只要找到,一般都是当做瑞兽上贡,极其罕见。
赵景桓只是瞧见第一眼,就面露讶然:
“这是李敕墨那一只?”
李公浦瞧见太子细微神态变化,就知道这事儿十有八九成了,含笑道:
“太子好眼力。大乾现存的紫霆雀,不到双手之数,这只品相最佳。”
赵景桓打量着笼中鸟,还用手指逗了逗:
“父皇不喜欢我接触这些,李公莫非不知道?”
“知道。”
李公浦低声道:“但大乾就您一位储君,无论如何,这大乾三十二州的担子,都会落在殿下肩膀上。此物送过来,没有外人知晓,太子闲时养着,没大碍。”
“呵……”
赵景桓逗了片刻小雀雀,才抬眼看向卑躬屈膝的李公浦,略微斟酌,忽然询问道:
“李侍郎觉得父皇大限将至了?”
李公浦神情一呆,连忙躬身:
“微臣不敢。此物单纯是想孝敬太子殿下……”
“父皇有国丈进贡的仙丹养护,龙体无碍。”
赵景桓把黑布盖起来:“但以你谨小慎微的性格,没有十成把握,绝不会走这步险棋,所以你应该中套了。”
“嗯?”
李公浦眼神有点疑惑。
但也在此时,外面的街道上,传来了密集马蹄声:
踏踏踏……
继而急促脚步声也来到了门口,何瞒恭敬禀报:
“殿下,钦天监、赤麟卫、县衙,来了大量人马,说四方馆可能藏匿妖邪,询问太子可否入内巡查。”
“啊?”
李公浦脸色骤变,当即起身:
“呃……那微臣暂且退避?”
赵景桓稍微思索了下,抬眼望向窗外:
“谢尽欢带队?”
“对。”
赵景桓点了点头,望向李公浦:
“这是‘瓮中捉鳖’,你自己出去吧,别扰了使臣清净。”
“殿下!”
李公浦浑身一震,直接滑跪在地上,欲言又止。
赵景桓把鸟笼递过去:
“世事如棋,一步错便万劫不复。你做局杀谢尽欢,结果周明安死了,你没抓到人;如今人家做局让你自寻死路,你还真来了。
“以‘妖邪隐匿’名义围了四方馆,筛查馆内人员,名正言顺,我不让人进来,钦天监就会请示父皇。
“父皇重视冥神教作乱一事,也欣赏谢尽欢能力,我拦不住;人家冲着你来的,今天不把你搜出来,也不会走。你也是聪明人,自己出去,还体面一些。”
“……”
李公浦如坠冰窖,讷讷无言,最后甚至都忘记了礼节,仓促起身提起鸟笼,就往外跑去……
——
轰隆隆……
入夜,四方馆外马蹄如雷,大队赤麟卫乃至钦天监天文生,手持各色法器在街道上奔行,搜查周边房舍,上百衙役也在街上严防死守,。
赤麟卫镇抚使曹怀安,骑乘黑色烈马,站在四方馆的大牌坊外,神色稍显犹豫:
“太子殿下在其中宴请外使,若是打扰了清净,又没查出什么,着实不太好交代。”
谢尽欢腰悬双兵,骑马处于身侧,示意天空中那只黑鹰:
“我这只猎鹰,眼力极好,往日不少妖寇,都是它先发现。如今它说这里有妖邪,我实在不敢疏忽,本想自行查证。但太子殿下在其中,我不敢惊扰,才请诸位大人过来协查。”
净空和尚转着佛珠,插话道:
“谨慎是好事,白跑一趟,总好过妖邪伤及使臣,坠了大乾颜面。”
曹怀安刚才猛然听到四方馆可能有妖邪藏匿,是真吓了一跳,如果换做其他人报信,他或许不敢搞这么大动静,但报信的人是谢尽欢!
谢尽欢自从现身以来,斩妖无数没扑空过一次,就算情报来源再离谱,他也不敢不信。
毕竟扑空了,是谢尽欢情报有误。
而他不带人来,真出事可就是他背锅了!
妖邪惊扰太子、外使,流放岭南都是从轻发落。
而钦天监、县衙急匆匆过来,显然也是一样想法,不怕没出事儿,就怕出了事儿自己不在场。
因为太子在四方馆宴请外使,三大暴力机构肯定不敢冒然闯入,当前只是封锁周边,严禁任何人乃至飞禽走兽出入。
如果有人会望气之术,那从天上往下看,勘察妖气的各种气机余波,交错迭加,已经快把整个四方馆化为了沸水。
就这这阵仗,不说李公浦,就是隗云涯来了,也无所遁形只有被逮的份儿。
众人如此等待片刻后,未曾等到太子殿下的搜查许可,反倒是两道人影,快步走向了大门,为首之人遥遥就质问:
“曹怀安,太子在四方馆宴请外宾,你带队围了四方馆是何用意?”
声音一出,在场诸多衙门中人,就微微愣了下。
曹怀安骑在马上,打量无论如何都不该出现在这里的李公公,眼神讶异:
“李侍郎晚上不在家陪着……夫人,来四方馆是何用意?”
走在李公浦身后的,是西戎外使,膀大腰圆梳着个麻辫,此时连忙插话:
“李公此行过来,是商议进贡御马之事,我部新得了一匹良驹,吾王爱不释手,但李公想购来进献给圣上。”
“哦……”
曹怀安作为红袍瘟神首脑,又不是傻缺,转眼望向谢尽欢:
“谢公子来抓的妖邪,莫非就是李公?”
“曹大人说笑。”
谢尽欢骑在马上,打量着强自镇定的李公浦:
“我那只猎鹰,不会把人视为妖邪,等太子许可,我就进去搜查,找到应该不难。”
李公浦则看向外使:“既然出了岔子,御马之事明日到我府上来谈,李某先行告辞。”
“诶!”
谢尽欢驱马上前两步,拦住了去路,语重心长道:
“鬼修能‘借壳还魂’,为防妖邪逃遁,馆内所有人员,都得认真筛查。不过李公身份尊贵,我等得先请示圣上,圣上允许后,才能搜身。在验明正身之前,还望李公能在馆内等待。”
?
李公浦听见这话,眼角都抽了下,张开胳膊:
“我李公浦行事堂堂正正,岂会害怕衙门搜检?你可以自己来查,大晚上惊扰圣上,成合体统?”
谢尽欢连忙道:“我又不是无法无天的愣头青,哪里敢冒然搜查天子近臣,为防妖邪逃遁,还望李公稍安勿躁,等圣上口谕。”
“你……”
而也在两人交流之时,馆内响起了脚步声,太子詹事何瞒,就提着个鸟笼出门:
“李公行色重重,似乎把东西落在了宴厅。”
李公浦发现太子帮他体面了,神色不由一僵,转眼望向西戎使臣:
“献给贵部的东西,你没收起来?”
西戎外使一拍脑门,连忙上去接:
“哎哟,我都给忘了……”
呼~
话音未落,一道白影就飞过头顶,落在了何瞒近前,接过鸟笼。
西戎使臣脚步一顿,众人也是把目光移过去,却见黑布遮盖的鸟笼内,隐隐呈现出紫白电光,还能听到滋滋声。
谢尽欢如临大敌,小心撩起掀起黑布,露出里面‘滋滋’放电的小雀雀,目光微凝:
“这是妖兽!怪不得会让猎鹰盯上,这是李公的物件?”
??
诸多衙门众人,瞧见这‘指灵为妖’,都安静了一瞬。
但妖兽、灵禽本就是一种东西,只以伤不伤人划分,谢尽欢硬说猎鹰把紫霆雀误认为幼年期妖兽,倒也没啥毛病。
李公浦脸色铁青,咬了咬牙:
“这是本官送西戎之物!谢公子莫非是想栽赃李某私藏妖邪?”
“诶~李公言重。”
谢尽欢小心翼翼提着滋滋放电的‘大妖’,递给净空和尚:
“鬼修能把魂魄藏于鸟兽体内,常人难以甄别,还望净空大师将此物上呈监正亲自查验,若是没查出异样,今日兴师动众,还有冒犯李公与使臣之处,我会请郡主殿下进宫,亲自向圣上详细解释原委。”
净空和尚明白谢尽欢在干啥,提着鸟笼打量略微思量:
“贫僧感觉没啥异样,要不谢公子直接向圣上解释原委?”
?
谢尽欢觉得这和尚有点皮,语重心长道:
“衙门办事,得按照流程走,不能唯心定夺。”
净空和尚点了点头,也没多说,提着鸟笼驱马离去。
曹怀安作为曹佛儿义子,知道‘紫霆雀’的典故。
南疆以前进贡一只紫霆雀,四岁的太子哭了好久,皇后想赏赐,圣上怕玩物丧志没给,为了不让太子整天惦记,最后甚至把紫霆雀当赏赐,赐给了番邦。
如今瞧见李公浦拿着此物,在太子跟前现身,曹怀安就知道这人看似活着,但魂儿已经在地府排队等叫号了,当下也调转马首:
“既然异常源头已经找到,收队,别惊扰了太子和使臣。”
一直跟在后面看戏的斐济,也摆了摆手,衙门人手随之撤走,钦天监相继离开。
谢尽欢骑在马上,扫了眼孤零零站在大门口的李公浦,也没说什么,轻架马腹:
“驾——”
蹄哒蹄哒……
李公浦脸色从铁青转为苍白,紧紧攥着双拳,望着飞驰而去的白衣背影,满心愤恨却又无可奈何。
便如同谢尽欢明知他在做局,却拿他没办法一摸一样……
——
求月票or2~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