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3章 一份报告
在日记中,林炳南写到这么一件事情。
“83年,我曾经作为水利访日团的团长,前去和日本人介绍我们的水利科技成果,也看看国际先进水平已经到了什么程度?”
“日本这个地方小山小水,但他们的水利建设却十分发达,而由于我们三级阶梯的地形,从青藏高原到东段出海口这边有数千米的高差,我们有全世界最丰富的水利潜力,占了世界的三分之一,然而,这些要利用起来,要极大的决心,和几代人的建设。”
“84年九月份,我又去了一次日本,这一次得知余切在日本很有些名气,我当时看了余切的小说《狩猎愉快》,写的真好,但并不觉得有什么用处,没办法,我是个俗人!”
“而且我也有怨言,我觉得要实质性的改造世界,靠写小说是不行的,我总是对写小说的不以为然。”
“我们有一百多号人,全国几十个院校来的研究员,他们大多看小说,但也承认对现实好像没什么影响,在工作忙碌起来后,更是如此……”
“我们从事的考察工作说起来也简单,就是不断在各地做考察,检验江水在不同流速下,泥沙的淤积情况……它是有利于工程的前期论证的,但真正麻烦的是人心,我发觉大家普遍害怕这一世纪工程,因为社会上有许多不好的流言,不了解就产生了恐慌,这是比大坝更加高的障碍。”
然后,在看完小说之后,林炳南就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弯,只有一句话:
“余切不愧是芥川文豪,他是个真正的作家,其他人只能称为是写小说的。”
在发往中央的报告中,林炳南的说法就要客观的多。
他们罗列了自己在不同流速和地段的泥沙沉积测试,给出了一个数值范围,表明泥沙沉积不是问题。然后提到:“余切的小说《落叶归根》,现在更加鼓舞了我们的研究工作,使得我们相信,这一工作在将来是能够付诸实现的。”
这是当然了,毕竟普通人哪里懂这些物理知识,一份小说是更管用的。
报告从金陵传到了京城这边。然后,它首先是拿去给决策者看了,由于随后的论证工作,使得当时在场的工作人员也知道了。
社科院和科学院只有一墙之隔,很快搞文字工作的人也知道了,直到传到余切的耳中。
社科院的副院长钱忠书专门找余切碰头,特地告诉他:“你的新小说写的很好,一些人重新认识了我们文字工作者,坦白讲我们社科在别人当前,要稍微的低别人一头……你却为我们争了一口气。”
“我争了个什么气啊?我就是写个小说而已。”余切摆摆手。
钱忠书却有脾气了:“说你行,你就行,也不要太客气!你的小说是不是有点儿针对性呢?搞得像是写给中央的情书!你很想进步!但是,我看了《十月》那个版本,我知道你原来是想要这样写的,你用心良苦……”
“我又知道了印刷厂工人罢工的事情……啊,原来这都是巧合。”
他拍了拍余切的肩膀:“但这下阴差阳错,文学性和普适性都兼顾了,这倒是一条好路子。我从前就没有这么聪明!它从社会上,从文学上都是好小说!”
钱忠书还是那么刻薄啊。
他明明在夸余切,但总觉得没完全的夸。
不久,《中新社》港地分社的女记者林眉从港地来京城,采访国内的文坛名人。这个女记者直奔钱忠书家,想要找他采访。
为啥呢?
钱忠书自己知道说话很得罪人,为了自保,很少在公众场合说话,也不发表什么意见,他几乎不接任何采访。
所以采访到钱忠书很难得,人人都想尝试一番。
钱忠书家住三里河南沙沟的“高知楼”,这是一个专为专家学者划出来的居住区。俞平伯(古典文学)、华君武(漫画家)、黄永玉(画家)等等都住在这里。
于是,女记者就顺着楼层,一路爬,一路采访,就像是集邮一样,上一个时代的大师们,都被她采访,留下了合影。
钱忠书住的最高,也是最后一个被采访的。
女记者林眉知道钱忠书的脾气,预先打了电话通知:“钱先生,我想代表港地的读者采访您。”
钱忠书一接到电话,就十分警觉:“你别采访我,你这是引蛇出洞,我谢谢你的好意,但你不要采访我。”
这特么是个什么神仙?怕成这样?
记者没辙,只好采取突然袭击的方式,直接敲门进去。
一个照面,钱钟书好吃好喝的招待了女记者,但还是说:“你今天瓮中捉鳖我了,但是,我还是不会说话的。不论你问我什么,我都只有沉默以对。”
女记者只好把自己已经采访了大多数人的事情,告诉了钱忠书。她说,“钱老,我们大部分人都接受了采访,您不用担心有什么不好说话的,读者们很想知道你的见解。”
然后,又找到钱忠书的朋友,《文艺报》的编辑老吴来作伴,这下钱忠书终于愿意打开话匣子。回答了一些他小说《围城》的话题,但一谈到他的生活情况,对文学以外事情的看法,钱忠书还是紧闭牙关。
女记者无奈道:“让我们谈谈彻底的文学!难道没有你欣赏的文学?难道没有真实的文学?”
有,怎么没有呢?
但我一说出口,谁知道你怎么写我。
忽然这时候,钱忠书的老婆杨江回来了。女记者又顺路去采访杨江,“您去做什么了?”
“我去给‘春雨行动’捐款呢!我们家响应号召,捐了两百块钱!”
春雨行动!那个发丸的捐款!
女记者还没觉得有啥,钱忠书兴奋起来了:“你说真实的文学?我欣赏的文学?那还是有的,余切就是这么一个人。”
“他这个人不仅仅是有才华,而且很‘聪明’,其实我并不喜欢聪明的人,因为他们往往功利。但是余切又搞了春雨行动,捐了很多钱,他做的事情都是真的!他又聪明又真诚,所以我想,再也没有比他更值得我去拿给你说的了!”
——余切家里边儿电话就响了,一接,港地来的记者要采访我?
啥?
钱忠书也在呢!
我的采访,竟然要社科院的副院长来陪同?
哦,恐怕是搞反了,是钱忠书拉我来陪同。
余切忽然想起来:钱忠书这个人有个习惯,他不接受采访,屈指可数的采访中,他也想尽办法的有第三人在场。
所以钱忠书这么刻薄的性格,反而谨慎到了极致,一辈子没怎么犯过大错,官也越做越大。
余切骑摩托车一路狂奔。
三里河南沙沟和鼓楼大街就十来公里,唰一会儿就到了。
女记者当然很开心了,直接朝余切介绍自己:“我是林眉,《中新社》的记者。”
林眉?
这又是个后来大器晚成的人物。这个人是知名的旅荷作家,生涯主要是俩文学成就:第一,写了很多文学大家的访谈录;第二,写了《天望》、《漂泊》、《浮生外记》等多部反映海外华人命运的作品。
这也是个写海外华人的啊!跟《出路》那篇小说一样!
果然,林眉道:“今天的港地文人,不存在没看过《出路》这一系列小说的,钱先生向我介绍了你的《落叶归根》,果然又是一篇雄文。有个说法是《出路》、《团圆》和这个新小说是一个三部曲,你是这么来创作的吗?”
钱忠书也望着余切。他也很感兴趣。
余切挠了挠脑袋:“这个不像‘新现实’一开始就想好了,这个有点牵强附会,是评论家们自己分类的,我原先没有特别的这样想过。”
“但分的很好!”林眉道。“我说这个可以是‘中国’三部曲,你已经把两岸三地、美欧华人,最后是内地人统统写上了。”
余切连连摆手:“太大了,太大了,我担不上这个名头。”
林眉却偏要给余切安上这个名头:“我看了今年春节的联晚欢会,主持人拜年的时候,说了两岸三地,说了三千万的华人同胞……所以我觉得,是可以用‘中国’三部曲的。”
这主持人激动之下说的有点绕,她意思是,这里的词儿是文化认同,比如她将来做了荷兰人,也可以说是中国人。
但余切还是觉得,太大了,死活不肯承认。
记者只好自己给自己解围:“也许我们还需要更多的时间,来证明小说的价值。”
“因为在我看来,它已经成为你继‘新现实’之后,另外引领文坛的小说。”
这个评价,余切也不能接,他不能自吹自擂。而钱忠书此时发话了,他道:“就引起的社会影响而言,是有点这个意思。”
记者于是大喜过望,“刷刷”两下就把这些话记下来了。
等记者一走,余切立刻找钱忠书抱怨:“我已经很有名气了,实在是不需要再得到吹捧。这记者说的太厉害了,说不定会起反效果。”
“她用了中国这两个字,而我觉得,最多只能说是一种移民文学,是移民三部曲。”
钱忠书却道:“余切,在你一切可能名不符实的荣誉中,唯独写小说是最不沾边的。”
又是这种抽象的刻薄话。
夸了吗?
如夸。
《落叶归根》起到了一个超过余切预料的反应。它实实在在的被评论家所喜爱,而且罕见的兼具传播度。一时间,所有人都在谈论这一篇文章。
有许多因素可以解释为啥这么热闹:它是余切获得芥川奖后第一部小说,它是前两部小说的收尾,它的诞生和印刷过程,如同小说本身的剧情一样离奇而波折;它里面有许多幽默段子,令人忍俊不禁,这是当时很少见的……
但最重要的还是它真的好。
巨大的时代之问,潜藏在民工老赵的返乡途中。
一周不到,《中新社》的采访稿即出炉。这篇稿子中洋洋洒洒记录了一批大师的生活,忽然结尾时插入了一个年轻人余切,然后钱忠书和他一起背着手照相,还有他的老婆杨江。
余切才发现,钱忠书这个人虽然嘴上刻薄,但照片上却完全相反。他靠余切特别近,搞得像是拜把子兄弟一样,脸都笑烂了,恨不得和余切勾肩搭背,反而离他老婆杨江比较远!
马识途看到这照片后,估计得心态爆炸了!
可不能让他看到这些东西。
《文艺报》这一期出了个加刊《文艺理论》,一方面阐述进修班学生毕业后,写出来的小说;另一方面就是他们的老师余切的小说:各路评论家们已经使出浑身解数,分析余切这个小说的价值。
其中就有《钟山》的编辑苏彤,还有《十月》的约稿作家余桦。
还有他们的共同好友管谟业。
他们都在写《落叶归根》的评论文章。并且,他们的进修班结课小说都发到了《十月》上,于是这一期《十月》可以让他们赚两份钱,一份小说稿酬,一份评论稿酬。
评论稿酬千字两块钱,等同于半个月的京城房租(涨价了),水起来也很容易。
“管谟业,管谟业!”余桦来招待所敲管谟业的门。
管谟业一露面,把余桦吓了一跳。“你怎么了,怎么萎靡不振的?头发也稀疏了。”
“我看了余老师的小说。”管谟业说,“他的小说写的真好!那种《小鞋子》金鱼亲吻小脚的情节,又出现了,让我又哭又笑,这之后就感受到了恐惧……他写的太好了。”
余桦奇了怪了:“你不是写了《白狗秋千架》吗?你也写的不错啊。而且,你也不听余切的话,我以为你从他的忠实读者,转变成了反对者。”
管谟业挺激动:“没有,我一直都是余切的读者。从他把名字写在了《百年孤独》的序页上,我就深深受到他的影响。”
“那你是余切的反对者吗?”
“我也不是他的反对者。”
“那你到底是什么?难道你没有发现,同样都是写家乡,你的《白狗秋千架》,和余切的《落叶归根》,正好是反的吗?你们都给了一个开放式结局,但余切那个让人往好了想,而你那个,让人感到悲哀。”
管谟业不知道如何回答。
他想了三天三夜,把自己的回答,借助评论稿,写在了纸上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