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2章 双结局的震撼
《落叶归根》这篇小说究竟好在哪里?
张守任是传统编辑,他的看法偏向文学技法,觉得此文已经大道至简,如同《小鞋子》一般,达到了作家们四五十岁才顿悟后的境界。
而它出现在了一个二十来岁的人身上。
余切咋能牛到这种地步呢?可能因为他是个万县人吧。
王濛却不是这么思考的,他不是个传统编辑,他是个国家主流文学刊物的总编,文化部门的带头人。在他看来,这篇小说的最大价值,是显现出对未来的预言。
自改开以来,尽管有多次经济波动,但城镇化的趋势是显而易见的,无数个第一批人,正在从农村走向城市,城镇和农村之间的枷锁开始被打破,但他们有时感到不适应,他们受挫之下,怀念起自己的家乡,美化了农村生活。
那里有炊烟有亲人,是世外桃源,没有繁重的劳动,作物十分好养……当然不是这样了。
“寻根文学”正是这一社会思潮下诞生的产物,而余切抓住了事情的本质,并发出了疑问:请想一想,什么才是我们的家。
是那一块土地,还是我的孩子、我的家人组成的地方……
激动的王濛,一边抹泪,一边想到:余切为什么设了个开放结局,他为什么不回答这个问题?
因为余切是没有资格回答的,没有任何个人能回答,能回答的,只有这个时代本身。
台上的余切正在为印刷厂的工人编造另一个结局,他畅想二十年后,千禧年后的世界:“我们想想,那个时候大坝已经修好了,死去的老刘,和仍然在打工的老赵,都换了地方住。”
“历史上有个湖广填川省的说法,其实追根溯底,老刘和老赵可能不是一个川省人,他们家几百年前迁入了川省,在巨型大坝的上游定居,然后他们重新迁回了中游和下游,这算不算是一种回家——回了几百年前的家?”
印刷厂的工人们顿时大笑,随后,他们的声音团结一致,发出了“回家”两个字。
余切又说:“我们再想想他们的孩子会怎么样?老刘家因为失去了劳动力,被政府帮扶,后来成为特困家庭,他的孩子长大之后考上军校,进了体制……”
工人们咧嘴笑道:“还不够好,还不够好,得有个城市户口,得有个城市的媳妇儿……”
“没问题!”余切如同算命的神仙一样,通通许诺,“老刘的孩子退役专业后做了国企工人,或者是帽子叔叔,他当然有个媳妇儿了,他是有编制的!”
“好,好好!”工人们兴奋的鼓起掌来。
余切又说起老赵的孩子:“小说里面老赵是个光棍,他遇见了一个有女儿的寡妇,这个女儿在读财经院校,我觉得老赵应该能组建起他的家庭……然后,他的女儿回心转意,认了老赵这个父亲……”
“好,好!”
工人们鼓掌的劲儿,更热烈了。
余切说:“老赵的女儿啊,后来做了个会计,去港地的大企业工作,去外企工作,拿到了沪市的户口,二十年后,把老赵和自己的母亲,都接到了沪市……老赵成为沪市人啦,他在沪市打算做棒棒军,这是我们那边的说法,就是做力工的意思……但是老赵年事已高,已经做不得了,然而,二十年前,老赵家被政府分了一套沪市郊区的安置房,那套房子后来竟然价值千金,他成了大富翁,比他的大学生女儿还要富裕!”
王濛和张守任听到这哈哈大笑,互相对视:余切可真是满嘴跑火车!什么话都说出来了!
谁能知道,余切说的是真事儿呢。
倘若在这个年代,真有这么一个人走遍了大半个中国,把工友的骨灰带回家乡,引起了全国关注……难道他还分不到一个沪市崇明岛的户口和安置房?
在当时,崇明岛全是蛇,一开始分户口时,好多人拒绝了这样的机会。
余切站在这里,给底下的印刷厂工人们许愿。
有人问:“老赵路上饿得快晕过去了,你得让他今后有菜有肉,吃个饱!”
“他一定能吃饱,饥饿再也不会是工人和农民的问题。”
“老赵的新房子呢?”
“必须得有家电,有热水,有看得到外面的透明窗户!”
“三大件呢?缝纫机,自行车,还有收音机……哦不!是电视机!”
“一定有,一定有!老赵家里甚至有辆三轮,有大彩电,缝纫机自然也不是问题!”
工人们忍不住憧憬起来:老赵的日子过的太好了!这是一个什么样的日子!而且,他们心中涌出了一股干劲儿,觉得“这都是我的功劳”,“我让老赵在余切的嘴底下,拿到了这么好的生活!”
虽然这并不写到纸上,但余切这样说了,他们的心里已经很满足了。
老赵将来太幸福了!
“你们满不满意这个结局?”余切问道。
“满意!满意极了!”印刷厂工人们答道。
“真满意了?”
“满意的不能再满意了!”
有人大声道:“老赵,老刘这一辈子可值了!有饭吃有衣穿,他们的孩子,比我们还要幸福了!”
可想而知,当听到这些话,余切也露出了复杂的笑容。
他最终安抚好了这一次的印刷厂工人罢工,工人们甚至为了这个结局,自愿加班,因为余切也是免费给他们写了一个嘛,一分钱也没有要。
这一晚上,燕京新华印刷厂回荡着工人的歌,大家很有干劲。
有的人念起了老赵念过的诗:“如果我的家乡是一条大路,我就是一辆汽车……”
“我跑啊跑,我多快乐!”
……
高厂长找到余切道:“我们工人的素质很高,闹情绪十分罕见,但每一次发生了都很麻烦……他们有能力买小说来看,又有能力破坏小说的印刷,有时候真让人头疼!余老师,你写的真好,你编的也真好!”
“今后你的小说出了单行本,请务必把这个任务,交给我们印刷厂,我们一定用最好的纸来印刷!”
“当然要出单行本!”王濛接话道,“这样的小说,只有出了单行本,才能让更多人看到。”
张守任正要说:你有完没完?杂志首发也争,单行本也争!你哪里有资格讲这个话?
王濛像是早已经知道张守任的小九九,回头对他道:“我决定刊登余切新写出来的结局。我们《人民文学》是面向大众的,尽管要走在文艺的前列,但始终是一个更主流、更大众的刊物。我们有许多农村的知识分子读者。”
“余切原先的结局当然也很好,但这个更符合《人民文学》的调调。”
张守任也感到很满意,他是真心觉得原先的结局更好。余切现在讲的东西已经成为成人童话,而原先的保留了更多的文学性。
《十月》是个纯文学杂志,是无需做什么妥协的。进修班出来的一堆作家,写出来的“先锋派”、“意识流”啥的难道是面向大众读者的?
《十月》本来就是有门槛的。
他说:“我不需要和你争论,我们都发出来,看看哪个的评价更高!”
十号,《落叶归根》在《人民文学》和《十月》两本杂志上,双双刊登。这成为一件破天荒的事情,彼时没有过同时刊登两本杂志,首发两本杂志的情况。因为纸浆和版面是十分宝贵的。
余切的小说就这么干了!
“新小说!余切的新小说出来了!”在燕大,这篇小说一发售,立刻传遍了整个校园。
文学爱好者们顾不得复习了,必须要把文章看完之后才行。正在读研二的刘振云是“新现实”社团的现任团长,他头几个看到了这篇小说。
还记得刘振云的《塔埔》吗?
他一直觉得,自己这篇小说是对《高考1977》的模仿,他活在了余切的阴影下。
刘振云的小说风格,最像电影剧本,然后,他也最觉得自己受到余切影响,余切的小说和查良庸写的武侠剧一样,常常有很明显的空间和先后关系,这给他的小说提供了无与伦比的传播度。
说白了,就是有画面感。
在进修班的众多学员中,刘振云并不像余桦、苏彤这些人那么显眼,但刘振云很喜欢余切的小说。这个不喜说话,沉默寡言的作家,正在仔细的阅读余切的小说。
他看的当然是《人民文学》!
当看到最后老赵、老刘都有个好生活的时候,刘振云忍不住微笑着摇头。
在他看来,余切还是稍微“写满”了,但这个故事不失为一个好故事。尤其是那种幽默和冷峻相互交叉,目前的他还写不出来。
忽然,一个大一女生气喘吁吁的跑过来道:“刘社长,社长还写了另一个结局,写在《十月》上!”
“啥?”刘振云大吃一惊。
还能这么玩?
他随即拿到一本《十月》,翻到最后,果然故事结束在老赵重新出发的路上,刚刚好。刘振云所担心的一切问题,都早被余切考虑到了。
但这个时候,他又忍不住再一次的看《人民文学》版本,这一次他忽然有了一种满足感。这种满足感不是文学分析,而是纯粹的作为读者的满足。
刘振云慨叹一声:“你们喜欢什么结局?”
新生想也不想就道:“当然是好结局!”
“慢着,《十月》可不是坏结局啊,只是留了个让人探讨的问题,这其实是整个小说的核心,没有这个结尾,就没有这个小说。”
新生道:“我知道,我知道!我也是文学系的呢!但我就是喜欢好结局,我非要看到他们都大团圆,心里才满足!余切满足我了!”
……
《落叶归根》竟然有俩结局?
消息很快传了出去,当然会引发读者的比较。《人民文学》和《十月》被抢来抢去,一个班的人可幸福了,他们看了一遍小说,然后又看了一遍小说,于是忍不住发表自己的见解:
“《人民文学》版本的好,大家都幸福美满,我看了之后都睡了个好觉!”
“放屁!当然是《十月》的好,余切是万县人呢!现在大坝还没有建,他正是为了那一口醋,包的那一碗饺子!”
《十月》的副总编张守任,以及王濛两个人都有话说。
他们先后在《文艺报》上发表了自己的见解,以一个文学评论家的身份。
张守任写道:“这小说的题材创新很大,初读之下想到法国的《羊脂球》,甚至于是希腊时候的《奥德赛》,英雄在征服的路上遇见了不凡的事情……而在小说里面,是小人物遇见了平凡的事情,之前也许有过这样的小说,但远不如余切写的成熟。”
“幽默的情节和冷峻的现实交错,余切写出了西南民工的人生百态,这可能是他前后几次回家路上遇到的?听到的龙门阵?他和马识途马老一样,把这些东西写在了自己小说中……总之,幽默使得小说能面向大众,而严肃的探讨,提供了故事的文学价值。”
“作为对《出路》、《团圆》的接力,这篇写在小县城和民工的小说,是完美的收尾。人们往往擅长于由小到大,而由大到小是更为困难的。”
王濛则着重强调“预言”:“有这么几个事儿,和文学没关系,但看了小说后会想。”
“第一个,大坝修不修?我说,修。”
“第二个,什么才是你我的家乡?我说,家人在的地方是家乡。”
“第三个,我是不是也是‘移民’?”
随后,王濛回答道:“大坝是个有形的东西,但今后驱使我们离开的是无形的东西,你和我真的不是移民吗?我们有一天都是移民。”
这小说成了公众讨论度十分高的话题,到底修不修这个大坝,重新回到主流视线。
科学院竟然也来掺和余切的小说。
在金陵江畔,时任大坝泥沙论证专家组组长的林炳南,后来的林院士,在考察下游的泥沙堆积时,被人催促看余切的小说。
他的同事告诉他:“林组长,余切写了个小说呢,居然和大坝有关系,我才知道他是万县来的,他那个地方将来就是搬迁的主要地方。”
“因为万县是上游的门户嘛,要淹,只有先淹他家那个地方了。”
林炳南当然知道余切了,他当即道:“余切是不是写个小说来批评我们?”
“不是,不是,他写了个挺感人的小说。写得好。”
林炳南还是摇头:“我忙着给上面写专题论证报告,怕是没有时间看余切的小说。我们还不知道,能不能完全解决下游泥沙淤积的问题……我们调用全国上百名专家来联合攻关,这担子太重,我实在是没心情看小说啦!”
但他的同事,仍然坚持要他看。林炳南没辙,只好抽时间断断续续的看,这一看就放不下手,两三天之后,林炳南才把小说看完,他走在金陵的江边,大喜过望:
“我个人认为,泥沙堆积并不会成为问题,我们有足够的能力解决这一麻烦;其实我真正担心的是文化上的阻碍,这是没办法量化的,余切这个小说竟然帮了我的忙!”
林炳南写了个快件,让各地专家组的同志们都来看小说,并且把这小说也介绍给了看报告的中央。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