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7章 今日的你在众人之间,光芒万丈(一)
芥川奖作家们的小说,能在获奖后的短时间内大幅度爆发,有时甚至从年销售几万本冲到百万本。
书商们自然不能错过这种良机!
一本小说能不能在有热度的当下立刻出版,会明显的影响到小说的最终销量。
为了卖书,他们早已经提前搞清楚了情况!他们请来了各种各样的咨询公司,又通过中间人联系到手握投票权的文坛大佬,打听他们的投票情况,并且通过多方交叉验证。
有时他们甚至很早就知道了结局,只是为了维护奖项的神秘性,选择沉默。
芥川奖也并不是一个在颁奖时间的前两三个小时,由七八个老头子临时投票决定的奖项。这个纯文学奖项,每半年自评选委员会从各报刊杂志上发表的作品(包括小说、戏剧)中选出一至两篇,先在《文艺春秋》杂志上发表,然后发给奖品和奖金——三十万日元和一个手表。
所以少数的评委会成员对奖项的影响力很大,而评委成员又特别少,这导致奖项的主观性比较高。当众人在为了谁最终摘得了桂冠争辩时,老头子们早已经知道了结果。
恐怕在这个时候,获得者的奖金和手表都已经准备好,甚至给他的文学获奖词都已经印刷出炉,消息可以在印刷厂找到,在有能力的出版社编辑找到,也可以在奖项评选人本身——井上靖的身上找到。
井上靖就是芥川奖的评委之一。今年年初,他特地拜访了巴老,完成了此前在日本没有完成的文学对谈。
哪些人是评委?
余切努力回忆,想出了“吉行淳之介、远藤周作、中村光夫、大江健三郎、井上靖……”等等人物。他忽然意识到,这里面一些人在文学上的天然立场倾向于余切。
井上靖自然不用说,大江健三郎这个人后来成为了日本另一个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他对左翼抱有同情,比较关注中国文学,在诺奖的演讲上,他把南京惨案列为20世纪人类三大人道主义灾难之一。大江健三郎是松永二平的同事,他们两个都在《朝日新闻》上做专栏评论员。
远藤周作,一个反思东西方文化的作家,写出过《沉默》:葡萄牙的传教士来日本旅行,宣传基督教,最终又杀死那些日本信徒……他本人爱吃川菜。
中村光夫,鲁迅的骨灰级粉丝,在鲁迅死后的数十年持续宣扬鲁迅的文章,并且极其憎恶日本文学对西方的模仿。
余切在去年参加的东京笔会中,和巴老一起受到了日本笔会成员的热烈欢迎,而中村光夫曾任日本笔会的会长。
……
这就是芥川奖的核心评委圈,他们由一个对余切极其有利的成员来构成。
所以为什么余切作为一个中国人,能破天荒的入选芥川奖的名单?
难道让他来就是为了陪跑?
不,也许他们早已经定下了结局!
然而,这一切是现在的访问团所不知道的。因为这些人是研究员、干部和外交干事……他们大部分人是文学的门外汉。如果余切笃定了他会拿奖,并且最终真的做到,他们只会觉得,余切对自己的文学有超乎寻常的自信,这种自信已经到了匪夷所思的境地!
他扛着十亿人对他的期望也没有被压垮!反而请国内的读者继续狂欢,徐驰正在写余切的报告文学,他知道发生了什么!徐驰担忧得几乎要写不下报告文。堂堂钱忠书已经被吓出一身冷汗!竟然爆出了粗口:“妈的!怎么能犯这种错?!”老革命木青急得来问余切,要不要发一个勘误声明!
而余切却敢说:“同志们,我已经拿到了奖项。”让大家宽心。
余切怎么会放过这种机会?
这是一个跨越四十年的巨大信息差,除了余切,没有人知道发达国家的出版体系,以及他们奖项评选的各种门道。
“给我一点儿时间,我得打个电话问问。”
众人只见到,余切回到自己房间锁上,然后通过酒店的电话,辗转联系到了岩波出版社的社长绿川亨。
“我现在被国内认为一定能拿到芥川奖!绿川社长。”
余切一开口就是令绿川亨惊讶的话。
随后,余切把国内媒体引发的乌龙简明扼要的告诉了绿川亨,绿川亨惊呆了:中国人真急啊!
余切没有责怪读者的热情,却把这件事情说的特别诗意化:“东京的时间比中国首都早一个小时,但今天却不一样了,现在日本的时间是2月27号,而中国的时间已经提前走到了2月28号,我们早了整整一天,所有人已经知道我在明天拿到了芥川奖,正在为了我庆祝——他们庆祝的对吗?”
“我正面临一个选择,我要么告诉大家,有十亿人的时钟调错了一天;要么什么也不说,我也跟着开始庆祝,你有没有可靠的建议,我应该怎么做?”
绿川亨的答案简单的要命:“中国的时间没有错,余切。”
随后,余切感觉到他脑袋都有一点晕乎乎的,就算是他也忍不住激动了。但绿川亨一个人的说辞还不算数,他又通过绿川亨,联系到了井上靖。
井上靖是这么回答的:“可能在某一天,你可以成为芥川奖的评委之一。”
余切忽然露出微笑。
井上靖是什么意思?
到目前为止,芥川奖的评委,全部都是已经获得芥川奖的成员,这是一个名作家俱乐部,成为文豪的前一步。井上靖现在说这些话,就是暗示余切拿到了奖项,所以他才有可能“成为评委之一”。
井上靖是不是就足够了呢?
也不够,余切开始发挥起自己的特长,他的另一门功夫——文艺理论研究。作为一个穿越者,余切从来没有完全的复制作品,他所有小说都做了恰当的改编,这些工作使得余切本身也成为了一个能把握时代的优秀文学家。
须知道,在无数次的高强度文学对线和研讨会中,如果不具备足够的文学功底,就算知道世界上所有故事,也不能让人信服这是一个写出那些作品的小说家!
绿川亨和井上靖分别代表了文学奖评选过程中的强势出版商和顶级作家,但究其根本,还是要余切的作品质量够硬才行,他是否有足够的实力碾压另外两个对手。
1985年似乎是日本芥川奖的一个小年,印象中,这一年的上半年芥川奖颗粒无收,没有什么值得拿来获奖的小说,而余切的出现引起了一些变化,竟然有好几个小说拿到提名。
他回到新大谷饭店的大堂。访问团所有人都聚集在这里,无论是准备去考察新干线的铁老大干部,还是跑去日本拉投资的商务部门官员,他们就在这里,他们很清楚国内闹了一个大乌龙。
而余切正面临要不要纠正这个乌龙的抉择。
大家静静的望着他,好多人从刚才开始到现在,一句话都没有说过,一口水都没有喝过,大家都被“假如余切不能拿奖”的事实吓傻了,如果发生这种情况,简直是他们这辈子见过的捅过的最大娄子!
新化社社长木青抿着嘴,神色无比严肃。陈希儒等人在很短的时间找来了9月份《狩猎愉快》发布后,在日本有关于这篇文章的所有文艺评论。
一百多张报纸或是刊物放在余切的面前。酒店的地板光洁可鉴,余切就坐在这里,一篇一篇的翻着这些文艺评论,他很快发现,这些评论大多出自于日本有名有姓的文坛大佬。
其中,芥川奖的评委会的成员们,频繁出现在评论文章中。
去年十一月份,井上靖评价余切是“最了解日本的当代文学家,他将我们社会中病态的那一部分洞悉得很透彻!”
这是一篇赞扬余切的文章,不过,并没有什么特别的。
十月份有一篇来自于中村光夫的文章《反西方的文学》:“余切小说中描绘的世界真的完全是日本吗?我在法国读书多年,然后我也考察过欧洲多国,包括英国,我感到他在书中所写的事情,是一个盛行于资本主义世界的普遍通病,只是因为日本的资源格外贫瘠,使得矛盾被更加激化……余切没到过日本就写出这种小说不奇怪,奇怪的是他没去过欧美。”
这篇文章分析的不错。这就是顶级文艺理论家的水平。《狩猎愉快》本身是一个生活在美国的华裔写出来的,这个人是标准的文化混血,所以产生了这一类的小说。
大江健三郎这个未来的日本诺贝尔奖获得者,也写了两篇评价《狩猎愉快》的短文。第一次,他说:“我在六十年代起得到去保加利亚访问的机会,访问了苏联等国,然后围绕残疾儿童、核武器主题写了一些文章……我幻想出一个乌托邦一样的天堂,并且写了许多年,余切和我正好相反。”
第二次,他说:“我反复读了几次这本小说,忽然觉得他写的更加精妙,人们说他在批评日本社会,我觉得他在写人性,人性是卑劣的,狐狸是美好的。”
《朝日新闻》的专栏记者松永二平也写过这篇文章的赏析:“中国作家余切预言了一种社会在自我加压后逐渐走向崩溃,不少人认为他在唱衰日本社会,真的吗?真的,赶紧把你手上的股票和房产抛掉,他是学经济的。”
……
评委对他文章的欣赏是很明显的。
看的越多,越是有底气,越是觉得事情得到映证。另两个日本小说《小贵妇》和《为了梦游王国的音乐》也是优秀的作品,但在《狩猎愉快》面前,缺少了许多关注度。
他翻书的声音在大堂里面格外响亮,如果不是地面上有影子的话,很难想象这儿站了有几十号人。
余切最后抬起头。这一下子,所有人都呆呆的望着他,余切笑道:“大家睡吧,能有什么波折?小事情罢了。”
这话过于离奇以至于好多人感到自己的时间变慢了,他们反复琢磨这句话,然后琢磨的结果是就是字面意思。
“小事情罢了。”
那就是不勘误了?所有人的脸上,都浮现出同一个表情:你特么太牛逼了,你真敢这么干啊!
余切点点头:“我现在还是有些把握的,既然已经造成误会,没必要再错一次了。”
众人面面相觑,几秒钟后,不知道是谁鼓起了掌,就像是暴雨前忽然产生的闪电一样,之后便是瓢泼大雨。木青抓着余切的手拼命摇:“好胆识!你今天真的让我见识了!”
钱忠书惊讶得大叫:“我来日本有两次被震撼的时候,一次是去京都大学,发现日本人比中国人了解汉学,我羞愧得大汗淋漓,一次是现在,马识途真是……我很嫉妒他!”
这一晚上对许多人来说终生难忘。他们翻来覆去的睡不着觉,脑海里面全是余切席地而坐,地板上全是写满余切小说评论的报纸,而他不慌不忙的观看那种样子,然后余切就成竹在胸站起来说:“我对这事有些把握,大家睡吧。”
这有什么可担心的?
就好像他已经完全释然,完全不担心有第二种结果。
现在终于知道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是什么状况了,原来真的有这种人。徐驰激动的一晚上没睡觉,赶稿这一篇报告文学。
“在报告文的最后,我不得不以一个画外音加入到这篇报告文中来,因为不这样难以形容我的震撼。在我们领奖之前实际上发生了一些天大的差错,所有同志都睡不着觉,聂伟平一整晚都在自己和自己下棋,他的房间烟雾缭绕,日本人不许他在房间抽烟,于是聂伟平跑到专门的房间……一晚上过去……聂伟平眼睛都熬红了,他经过了余切的房间,又遇见了我,我们互相调侃对方遇事慌张,然后鬼使神差的敲起了门,不久后余切开了门。”
“一个像从前一样精神抖擞的余切出现在我面前,我忽然也放下心,我知道他晚上睡得特别香。”
“短暂的激动后,困意袭来,我突然意识到,这对他来说可能是一件小事情。是我们太慌了。”
余切睡得很香。
上午,井上靖本人和当时在日本派驻的一些外交领域的同志来探望访问团,他们也听说了这种天大的纰漏,而且惊讶于为什么没有勘误。
木青说:“我们相信余切,相信他的水平,相信日本文学评选的公正。”
这当然是托词了,实际上木青选择梭哈一把,选择相信余切。
庞大的访问团开始分成不同的队伍,考察铁路的考察铁路,拉投资的去拉投资……尽管如此,这些人先后在日本的各个角落关注今天芥川奖的最终结果,许多人在自己写的游记,或者回忆录中写道“我根本不知道那一天发生了什么,我那天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为了等待结果,现在过了很多年我回忆起来,还是只记得这一件事情。”
“余切拿到了芥川奖,这是我记得的唯一的事情。”
“我回去问国内的朋友和家人,他们也说,只记得这一件事情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