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4章 痛!太痛了!
方才冰湖上的寒风转瞬间便变成了异香款款的暖风,此界的月华如融化的银浆倾泻而下。
柳暗明,前月下,这是北敖洲女子平生都难见一次的美好画面。但哪怕是第一次见,那些自小从冰雪中淬炼长成的女子也会天然地想到关于浪漫这个词。
这是本能,是天性。无关风雪,只关风月。
游苏蜷缩在倒映月色的清池旁,玄色衣襟早已被冷汗浸透,肌肤下青筋暴起如虬龙游走。他与这个宁静而暧昧的世界似有些格格不入。
乾龙尊者指尖凝着霜拂过他滚烫的额角,冰晶甫一触及皮肤便腾起袅袅白雾。
“他经脉里的玄炁在疯狂乱窜。”白泽咬着指尖,琥珀色瞳孔映着游苏痉挛的脊背,“真是不知道他怎么坚持这么久的……若再拖延,他怕是要被自己的道火烧成空壳。”
粉雾自琉璃地砖缝隙渗出,化作千百条半透明的鲛绡缠上三人脚踝。乾龙尊者广袖翻卷,螭龙虚影绞碎妖娆绡纱,却仍有几缕攀上她素色裙裾,将冰清玉洁的仙靥染上桃色。
“是我的错。”她突然开口,声音比往常低了三度,“是我没能察觉他的异样,还带他东奔西跑,甚至纵容他肆意斩邪。”
“你现在认错是什么意思?”白泽抬眸,眼神却有些不善。
“他的状况不对。”乾龙尊者凝起秀眉看她,“这不是单纯的玄炁涨体,还有很严重的并发症。浑身灼灼如焚,是体内火气积郁已久。那个人说的没有错,他的功法有问题。”
“不是有问题,倒不如说是太高深。”
白泽体内的见龙宫宫主同样是术法大家,之前不想让游苏怀疑她所以一直不敢往游苏体内探入玄炁,此时终于有机会仔细观察游苏的五脏六腑,自是很快就看出了他的功法:
“他修的是阴阳道,却不是求阴阳和谐,而是专炼阳气,至纯至精,难怪他身上的温度总是更暖一些。”
“专炼阳气的阴阳道?那阴阳失衡怎么办?”乾龙尊者好歹也是见多识广,很快便会意,“他修的……是双修功法?”
“小小年纪如此修为,不走点捷径怎么可能?”
“可他玄炁雄厚,根基扎实,不像是走捷径的样子。”乾龙尊者还是有略微怀疑。
“走捷径与根基扎实并不冲突,寻常修道也得千锤百炼,捷径如何不能走个千万遍?说是捷径,不过是成效更快罢了。”
白泽对游苏这门功法深感兴趣,指尖在游苏的胸腔上游走,“这不该是莲剑尊者教他的功法,他还另有师承。对了,他说过他师尊叫官楚君。你可认识此人?”
乾龙尊者与白泽第一次听见这名字时一样陷入思索,旋即摇头,“该是位隐士高人。”
白泽对此深表赞同:“想炼出如此精纯的阳气绝非易事,他原本的师门在阴阳双修之道上的造诣恐怕冠绝古今。”
“该如何救他?”乾龙尊者见她始终不说要点,实在按捺不住。
白泽足尖碾碎一朵绽开的曼陀罗,“何必明知故问?”
是了,其实从那个人将她们送到这第六层来她就隐隐猜到了。想要让这个至纯阳气的男子稳定下来,唯有让他阴阳平衡,而阴气,自是只能靠外界给予。
游苏曾用他体内的道火为她灼烧掉了凝霜尊者给她下的毒,彼时她就知道游苏的功法并不简单。只是游苏一直表现出的君子作态让她自动忽略掉了这一点,这是这个少年身上最微不足道的‘污点’。
甚至他可能从小就没得选,他能把自己憋成这样,恰恰更说明他的自持节制,他的本质仍是一个一心拯救黎民百姓的好人。
乾龙尊者艳压当代的绝世仙靥上泛起阵阵绯红,她恍然惊觉,不知自己思索这些做什么?
就好像……好像是在劝说自己将去做什么一般。
“你、你做什么?”
乾龙尊者抬眸错愕,只见白泽突然掷出一面云母屏风,十二扇锦绣山河图将清池周围围成秘境。
“你害他,我救他。”白泽冷冷道,只是只有她自己知道这话没多少底气。
倘若要说游苏变成这样她没有一点责任,那是断不可能的。若不是她像只小猫般贪恋少年的怀抱,又怎会在那玄液池中拖着与他流连。
“你救?”乾龙尊者像是很惊讶,但手却比她的话更快,直接就拉住了女孩的肩膀,“我们该去找望舒仙子!她与游苏是道侣,是最合适的人选。”
白泽却挣开了她的手:“那你去找吧,没找到别回来。”
如此拙劣的调虎离山之计乾龙尊者岂能不懂,且不论是否真的能在此间梦境寻到望舒,游苏此时的情况也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而且现在是摆明了没救好他,梦境就不会解除。
“此事因我而起,当……当由我替他解决才对。”女人的声音低到不能再低。
白泽瞳孔微张,连她也仿佛觉得自己听错了什么一般,竟生出一股怨怒:“你是北敖尊主!”
“你不也是见龙宫宫主?”
“你之前还想杀了他!”
“所以更该让我来赎罪。”
白泽似是气急,结巴半天才又道:“当年在神山听到双修之道时,你可是回来在日记本上写满了‘不知廉耻’!”
“我说的是那些荒淫之徒不知廉耻,相互欣赏的两人阴阳结合乃是天理。”
白泽瞪大双眼,“这不是我在日记上给你的回话吗?!”
她宛若第一次认识这另一个自己,小脸上写满了不可思议:“你这不是老牛吃嫩草,你这是将死的老牛挖出了还没发芽的草种来糟蹋!”
“倒不如说这头老牛将死了还能遇见自己喜欢的草种,是一件幸事。”女人望向游苏,眉眼间是藏不住的欣慰。
“你喜欢这枚草种,可人家未必想被你吃掉!”
“他若不欣赏我,不会来帮我。我并非是要介入他的生活,我只是想救他。况且此间是梦,他醒来未必还记得。”
“你、你是洞虚境!你帮不了他!”
“你觉得以他现在的状态,世上有什么是他这把剑刺不穿的?”
女人对答如流,也不因白泽的挑衅生怒,仿佛已经凝聚好了莫大的决意,不会因别人而动摇半分。
白泽气得胸脯起伏,似是再找不到别的理由让她放弃,只能憋红了小脸挤出一句:
“是我先来的!是我先遇上的他!我已经把身体让给你了,你还要和我抢喜欢的人!”
乾龙尊者坚毅的脸庞终是动容了些许,似是有些歉疚,却仍不肯放弃:
“我想把身体还给你,是你自己拒绝了我。”
她当然也察觉到了见龙宫宫主在面对游苏时似乎有些不对,两人一同在梦境中穿行,早已商讨过双魂归一之事,但白泽对此严词拒绝。
她询问缘由,当是宫主还在生她的气,却不曾想宫主的答案是其已经有了新的身份——游苏的妹妹。还向她三令五申,只要替其隐藏好‘她是在装嫩’这个秘密,宫主就将两人之前的仇怨一笔勾销。
她这才知道,原来白泽一直是用这样的方式骗来少年的偏爱。
“你们……别吵了。”
游苏忽然抓住白泽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
“哥哥你没事吧?”白泽顺势伏在他的胸前,目光关切而纯真。
一个四百岁的女子想要瞒过一个年方十九的少年,靠的不光是阅历,还有谨慎。虽然她与乾龙尊者在争吵,她却早就设下了唯音术,唯有她和乾龙尊者能听见对方的声音。
游苏冲她摇了摇头,他的肌肤赤红如熔岩流淌,吐息灼得她颈侧雪肤泛起薄红。
乾龙尊者静静看着,莫名觉得有些失落。
另一个自己身上的天真成了她引以为傲的武器,换作是自己,怎么可能如此自然地对一个少年喊出‘哥哥’?
“哥哥现在需要一个人帮我的忙……”游苏忽而艰难地抬起眸子,望着身侧这位目光关切的成熟仙子,引得对方一怔,“你先到屏风外面去……等哥哥忙完……再进来。”
白泽的瞳孔骤然缩成细线,指节攥得袖口金丝几乎崩裂。
她仰头望向游苏,月华透过琉璃穹顶为少女镀上一层银边,却衬得那张瓷白小脸愈发不甘:“我也可以帮哥哥的忙!”
游苏脊背紧绷如拉满的弓弦,喉间翻涌的血气将声线浸得沙哑:“你太小……帮不了……”
“小?”白泽细雪般的睫毛簌簌颤动,气愤道,“我不小!我都知道的!在斐城的时候哥哥为了从道士那里给我讨来符玉,就故意被那个坏女人吃掉。现在轮到哥哥吃掉我了!”
“够了!”游苏从喉间溢出一声冷喝,玄色衣襟下肌理寸寸绷紧,“你只蠢猫懂什么……再胡闹,便不必喊我哥哥!”
白泽踉跄扶住云母屏风,十二扇锦绣山河图在她身后明灭如泣。
女孩怔怔望着眉目坚毅的少年,忽而想起自己不自觉被他俘获芳心时,他挡在她的身前也是这般果决。
“救好他!”女孩咬紧下唇,最后瞪了女人一眼。
她怎么也没有想到,义妹这个身份成了她赖以享受的依仗,却也成了阻挠她更进一步的枷锁。她难以形容此时的后悔,她该回到那女人的身体里才对,至少现在她还能在屏风里……
琉璃地砖映出女孩仓皇逃离的背影,乾龙尊者下意识要追,却被少年拉住了手。
“尊主大人……”游苏哑声跌坐清泉畔,蒸腾水雾将他眉眼氤氲得模糊,“若是不愿……”
话音未落,就被一节玉指点住唇齿。
“北敖洲女子皆是敢爱敢恨,不是扭捏的南方小姐。虽是为了救你,本尊也是心甘情愿。”
这句话已经不亚于表明心迹,女子收回玉指,又抿唇道:
“该被问愿不愿的是你,只不过即使你不愿,也只能委屈你了。”
少年摇头,女子心中不由一颤。
“不委屈的……我……我也喜欢尊主的。”少年摇完头冲她勉力挤出笑,“我们……是一种人啊。”
许是此间欲界让人心中的欲望更加纯粹,倒是让人身心都更坦诚了些。
乾龙尊者垂眸望着池中倒影——素来端肃的仙靥此刻绯色浸染,九螭缠月的银钗不知何时歪斜,漏下一缕青丝垂落颈侧。
她忽然惊觉,自己竟在窃喜。
温泉水滑过织金腰封,玄冰螭甲化作星屑消散。女子素手轻抬,霜色绸带自广袖飘出,将整座暖阁笼成茧房。游苏后颈触及池壁的刹那,寒梅冷香已欺身而至。
“你此时需以阴济阳。”她指尖凝出冰蝶,颤巍巍落至少年襟口,“本尊不修此道,全凭过往见闻率性而为,若有不适,你尽早……”
未尽之言被吞咽在交融的吐息里。
这是游苏的率性而为,不会有任何一本双修典籍中记载口齿相接这一项程序。他是在告诉对方,大道至简,率性而为便是最好的道法。
霜绡逐层委地,素雅束布束不住澎湃雪浪。螭龙虚影自池底冲天而起,将两人缠绕成阴阳双鱼。
他恍惚间想起澄量尊者死前说的那句遗言,觉得老人说的没有错。北敖冰封几千载,但井水却真的不冰啊。
琉璃窗外,白泽蜷在梅树下。女孩望着暖阁内明灭的螭龙辉光,忽然将那枚砗磲宝珠塞进口中。
苦!太苦了!
谁真要做你的妹妹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