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9章 take me home
达扎路恭第二天上午,是被一阵嘈杂与喧哗给吵醒的。不过他没有责怪那些惊慌失措的亲兵,因为确实出了大事。
在一帮斥候的护卫下,达扎路恭策马来到长安城南面开远门下,然后就看到了一个用人头堆集起来的小山。
这些人头大多已经被烧焦,看起来面貌狰狞。达扎路恭身边的斥候,好多都忍不住直接干呕了起来。
人头小山旁边,立了一块牌子,上面用汉文写着:犯强汉者虽远必诛!
只有区区八个字,却是令人心中泛起一阵寒意。
达扎路恭忽然想起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那时候他看上去只是比较机敏而已。那时候谁要说此人能有今日之成就,达扎路恭第一个不相信。
然而,如今事实摆在眼前。
忽然,他看到有个穿着吐蕃军军服的人慢慢朝自己这边走来,定睛一看,居然是自己身边负责给属卢·杰桑嘉贡传信的一个幕僚,也是属卢家族的人。
“你是被方清放回来的?”
一见面,达扎路恭就直接询问道,没有半点客气。
“大,大论,是,是这样的。”
这位吐蕃贵族吓得话都说不清楚了,显然是昨夜受到了极大刺激!
“到底怎么回事?”
达扎路恭指了指不远处那个京观询问道,面色已然有些不善!
“大论,昨夜唐军偃旗息鼓,悄悄从西市南面和北面进发,瞬间将西市四周团团围住。同时西市内唐军将整个西市点燃,后又开门突围。
属卢·杰桑嘉贡的部曲不得不退入西市防守,然后就……这样了。
唐军要杀我,我跪在地上高呼我是大论的幕僚,没有参与屠城,他们才放我回来,让我传信。”
这人断断续续说道,然后跪在地上磕头求饶。
按吐蕃军法,他已经犯了死罪,只是他还没有活够,压根不想死。
“起来吧。”
达扎路恭叹了口气,不想再杀人了,这样做也没有什么意义。
“对了大论,我见到了方清,他让我将这把刀交还给您。还说若是战场相遇,必不留情!”
这位劫后余生的吐蕃贵族,解下腰间佩刀,将其递给达扎路恭,正是后者当年送给方重勇的那把“疾风幻影刀”。
达扎路恭接过刀,将其抽出,发现刀刃上满是缺口,显然是没少使用。
“看来方清这些年是没少杀人啊。”
达扎路恭长叹一声,不知道是在叹息什么。或许是为既生瑜何生亮而悲哀,又或者是为逝去的青春而感怀。
他随手将宝刀递给亲兵,似乎还有些嫌弃。
达扎路恭看向自己的幕僚,很是随意的询问道:“昨夜属卢·杰桑嘉贡没有安排巡夜的人么?围攻西市的部曲,都是瞎了眼么?那么多唐军围拢过来,他们都毫无察觉么?”
他心中很是不解,属卢·杰桑嘉贡也不至于这么废物吧?
当然了,达扎路恭心中也明白,昨夜自己也上当了,那支袭击西渭桥大营的骑兵,只是来打“表演赛”的客串而已。
人家只当是热身呢!
此时此刻,达扎路恭那张被晒得黝黑的脸上,感觉火辣辣的,像是被人猛扇了耳光一般。他和方清这次斗法,输了何止一筹!
“大论,方清怕我说不清楚,特意给您写了封信。”
这人跟挤牙膏一样,达扎路恭说一点他就交代一点。
“哼!你还有什么隐瞒的没有?”
达扎路恭瞪着眼前这位“不老实”的家伙,低声呵斥了一句。这位吐蕃贵族连忙讪笑道:“真没有了,大论,就这些,其他的卑职什么也不知道。”
暂时没心情搭理这种油滑的货色,达扎路恭当着一众斥候的面拆开信,逐字逐句的看完,这才明白昨夜发生了什么。
按照吐蕃人的理解,军队在长安城内调度,应该是在那宽达一百多米的街道上进行的。这么宽的街道,军队行军这么大的动作,只要眼睛不瞎的,当然就能看明白是怎么回事。
所以达扎路恭一直没有派人攻占城内制高点,因为完全没必要。从南面的城门,都能直接望到皇城的城楼了!
然而,方清在信中,却是告诉了他另外一个“秘密”。
军队行军,是可以在坊内进行的。无论是隐蔽,还是分兵,又或者是聚兵,都可以在坊内进行。所有相邻的坊,地理上的构造,都是坊门对着坊门,中间只隔着一条街!
换言之,只要相邻两个坊内互相策应,那么就可以趁着在街上巡视的吐蕃人不注意,快速开门让隔壁坊的军队进入本坊,然后关门。
特别是夜晚行军时不点火把的情况下,类似的动作,堪称是毫无破绽!
就是利用这种说穿了一钱不值的办法,唐军得以在各坊之间穿行,最终实现了对吐蕃军一部的合围!
就在达扎路恭眼皮子底下,虎口拔牙!
全歼属卢·杰桑嘉贡部,一个活口都没留下。他面前这个倒霉蛋也是被屠宰前,高呼自己是大论身边的幕僚,才得以幸免。
至于方清为什么会这样做,达扎路恭也想明白了。
屠城者必被屠,反之,没有参与屠城的,唐军不会滥杀。这是警告吐蕃军不要在长安大开杀戒,否则开远门前的这个京观就是后果!
“伤其十指,不如断其一指,方清的兵法学得好啊。”
达扎路恭将手中的信撕得粉碎,感慨叹息了一句。
方清昨夜就是这样用兵如神,在不浪费兵力的情况下,将突入城内,在局部形成孤军无援局面的属卢·杰桑嘉贡部全歼!
至于城外的吐蕃军主力,方清压根连想都不想,直接虚晃一枪。
该出手时就出手,不该出手的时候,绝不浪费兵力!达扎路恭忽然心中有了一个奇怪的想法:这场劳而无功的战役,还要进行下去吗?
他观察了一下身边斥候的面色,发现这些人脸上都闪过一丝惧怕之意。很显然,面前被烧焦的那些人头,向他们无声诉说着某些比较恐怖的事情。
所以,方清为什么要故意留个俘虏送这封信,为什么要替他这个敌军主将复盘昨夜的战斗,似乎也可以理解了。
达扎路恭心中顿时如明镜一般。随即,他对着一众斥候轻轻摆了摆手,转身就走一句话也没有说。
……
怀远坊的大云经寺前,一群和尚正在这里做法事,超度亡魂。临时组织起来的民夫队伍,正在收敛尸体,一副忙碌的景象。
虽然吐蕃人近在咫尺,出了开远门往西到西渭桥,就是吐蕃军的大营。
然而,好像所有人现在都不怕他们了!
经过昨夜一战,吐蕃军属卢·杰桑嘉贡部被全歼,吐蕃人元气大伤,受到了极为沉重的打击!如果在这样的情况下,那位吐蕃大论都敢派兵来报复,那大家也都服气。
“官家昨夜用兵如神,末将十分佩服!接下来末将自请为先锋,为官家开路,请官家应允!”
李嗣业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在一大堆尸体旁边,在一旁做法事的和尚目瞪口呆的时候,跪在方重勇面前请战。
他身后一众亲兵,虽然人人带伤,但都是跟着李嗣业一起跪下请战!
这些人都是在西域打老了仗的人,然而直到昨夜,他们才知道什么叫“神兵天降”。又要给他们解围,又要把吐蕃人关进西市里面玩“烧烤”,还要把困在西市里头的百姓撤走。
一个不小心,就会引起极大的混乱。
但是方重勇指挥银枪孝节军精锐,以南面的怀远坊为突破口,先打吐蕃人的指挥体系,后撤伤兵和百姓,最后将围困西市的吐蕃军,如同赶羊群一样赶进西市内。
可谓是因地制宜到了极致!
没在长安巡逻个五年十年,压根不可能有这样的大局观!什么名将名帅,没有这样的经历,都发挥不出与其匹配的实力来!
“军心可用!”
方重勇面色淡然说道,将李嗣业扶了起来。
不过他却是在心中暗道:可惜达扎路恭不会继续在长安逗留了。
李嗣业战意高昂,吐蕃人却未必会配合。方重勇推测,达扎路恭没有继续在关中待下去的理由,这位吐蕃大论,大概率要撤退到兰州,然后以渭州为边界,跟大唐讲和了。
此战最大的意义,就是让达扎路恭认识到,吐蕃人没有能力占据关中,更别提在长安讨便宜了。所以只要这位吐蕃大论还残存最起码的理智,他都不会继续在长安跟汴州军鏖战。
明知道对手在长安是主场作战,明知道对手补给线更近,而且后援充沛,却一个劲的要找场子回来。
这样的人,能在吐蕃国内坐稳大论的位置么?
想想也不可能。
方重勇从不低估达扎路恭的智商,这个人不仅不蠢,而且很有手腕。
正在这时,张光晟匆匆忙忙的走过来,在方重勇耳边低声禀告道:“官家,吐蕃军一部已经离开西渭桥大营,向西面而去。斥候不敢靠得太近,暂时也不知道他们是想跑路,还是想迂回到长安其他城门,然后潜入长安战斗。”
假装要跑,最后却绕圈子来到敌军侧后,这样的事情方重勇不仅见过,他自己甚至都经常玩这种操作。
所以目前斥候侦查到的情况,不能说明什么,至少还不能确定。
当然了,等确定的时候,吐蕃人已经实现战略目的,那时候行动已然来不及了。
“吐蕃人要跑,通知王难得准备追击。”
方重勇对张光晟吩咐道。
“要跑?吐蕃军主力尚存,他们跑什么?
昨夜被我全歼一部,那能不报复回来么?”
张光晟疑惑问道。
人们通常都是期盼着事情朝着他们预想的方向发展。比如说现在战局很顺,所以张光晟就希望吐蕃人赶紧的来报复,然后被痛殴,甚至被全歼。
可是,一个正常的,有脑子的敌人,在发现战局对己方极为不利,并且没有多少办法改变的时候,他们往往会采取退避三舍的办法。
有些人甚至干脆直接割肉离场!不玩了!类似的事情,在历史上可以说屡见不鲜。
吐蕃人在长安城内吃了大亏,他们不跑难道留在长安下蛋?
方重勇无奈笑了下,轻轻摆手道:“你去让亲兵传令就是,吐蕃人跑不跑,又不是你说了算的,去吧去吧。”
他给达扎路恭写了封信,并拆解还原了昨夜作战的战术,其用意,就是希望达扎路恭快滚!
关中,始终都不是和吐蕃人较量的主战场。
而且,他现在还不能把达扎路恭和这波吐蕃军主力干掉!吐蕃人,是一枚棋子。方重勇要利用这枚棋子,来凝聚各方共识。
正因为有吐蕃人虎视眈眈,所以关中天龙人,需要他这个汴州朝廷的权臣,来维护西面的国防安全。
一旦吐蕃人迅速衰落下去,那么这个共识就不存在了。方重勇就会面对当年李宝臣所面对的那些问题。
这个道理,他没法跟其他人去说,甚至绝大多数人都不可能看出他的图谋。
长安西市在隋炀帝时期就已经建立,昨夜汴州军神兵天降,李嗣业如果不依照方重勇之命火烧西市,那么汴州军就对属卢·杰桑嘉贡那帮吐蕃人没办法了么?
绝对不是的!甚至都不会影响什么!
但西市烧掉了,对于长安贸易枢纽的地位,是一个严重打击,也是拆掉了关中天龙人的钱袋子!
至少也是挖了个洞。
偏偏大家都还要感谢方重勇来解围,作恶的都是吐蕃人,关方官家什么事?
方重勇的厉害之处,从来都不是战阵上的厮杀,而是与战争相关的谋划与布局。此番对抗吐蕃人,在长安大打出手,本身就是跟削弱关中天龙人挂钩的。
现在,关中的战斗,应该是基本上结束了。
如果达扎路恭能明白他这个官家不方便说的那层意思的话,应该立刻就走,然后在兰州布防。
汴州军收复河西陇右之地,也是迟早的事,不是今年冬天,就是明年春天,但那是后话了。
“准备收拾一下行囊,很快我们就要回汴州。”
方重勇叫住张光晟又吩咐了一句,然后翻身上马就往东面而去,离开了怀远坊。
(本章完)